甄凉主动来帮忙,金尚仪自然是高兴的。
莫说来之前皇后娘娘就嘱咐过,就是没有,甄凉也绝对比她更了解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金尚仪自然不会放过一个这么好用的人才。
而甄凉也果真有备而来,除了之前那七十多个女孩之外,还给金尚仪列了一份名单,都是之前被查抄的家眷,其中有能用的人,都被她挑出来了。
趁着金尚仪看名单的时候,甄凉在一旁道,“虽然人数已经不少了,但我想,尚仪千里迢迢到江南来,自然是要使皇恩泽被此地。民间风闻这个消息,早就翘首以盼,若是只选这些人,只怕会让百姓失望。”
“那依你的意思,要在民间采选?”金尚仪有些意外。
甄凉含笑道,“若是别的地方,这话我也不敢说,但江南文风鼎盛,民间读书识字的女子也着实不少。这是多年难得一见的盛事,若不让她们参与,未免可惜。”
金尚仪微微颔首。她知道甄凉的意思,是要把声势弄得更大一些。
虽然之前她来的时候,江南各级官员全都前来迎接,已经很是引人注目了,但这些都是官面上的事,实际上跟江南本地的百姓关系不大,他们也就只能看个热闹。
但若是放开了让民间女子报名应选,那就不同了。
不过,金尚仪也有自己的疑虑,“这个想法倒是好,只是宫中采选女官,一向只挑孀居的妇人……”
民间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跟高门大户不能比,出嫁的女人若是死了丈夫,除非有儿子可以依靠,否则通常都是会回娘家再嫁的,夫家也不会愿意白白养着她。至于丈夫的产业,没有孩子继承,那就会被族中收回去。
所以民间的寡妇没有那么多,就是有,人家守着儿子过日子,怎么会愿意入宫应选?
“正要跟尚仪说这个。”甄凉道,“其实,娘娘有没有想过,选年轻少女入宫?十四五岁入宫,到二十岁放她们出宫回家,也不会耽误婚事。她们在宫中受皇后娘娘教导,将来出去,自然也会代为播撒皇家恩德。而在宫中伺候过的女官,也可以抬高身价,就算年纪稍大一些也不愁没人愿意聘娶。”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含蓄,但金尚仪已经听懂了。只怕不是没人愿意娶,而是多的人愿意捧着聘礼来求。
很多仕宦之家愿意从宫中聘请积年的老嬷嬷出宫教导女儿,就是为了知晓礼仪,学一些大家规矩。普通人家没有这样的习惯,但如果能聘一位从宫中出来的女官作为当家主母,那不管以后出门与人交际还是在家教养子女,想来都能胜任。若还能与宫中保持联络,那就更好了。
而这于皇后娘娘,也绝不是坏事。
从她身边出去的女官,那就天然是她的人。若她们能嫁得好,也能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与之相比,娘娘如今折腾的这些,就都是小打小闹了。
至于皇后娘娘会不会同意?金尚仪虽然入宫未久,但是帝后之间那点儿小小的暗涌,她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而今娘娘的心思都在收拢势力、教导小皇子上,想来也不会有心思争风吃醋。再说宫中已经有那么多人了,陛下也未必会犯这样的糊涂。只要少让女官们到他跟前去转悠,完全可以杜绝。
如此,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只怕外间物议纷纷。”金尚仪道,“这种事,以前可没有先例。”
“以前也没有从民间召选女官的先例。”甄凉道。
此前历朝历代,宫中所用的女官,基本上都是那些因为获罪而罚没入官的家眷,有才能的就会被选入宫中。
到了前朝末帝时期,皇帝荒淫无道,听信奸佞之言诛杀了一位忠心耿耿的重臣之后,又将他的妻女都弄进宫去做女官,本意是要用贱役羞辱她们。谁知入宫一看,母女二人竟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昏君当时就迷了心智,想要母女双收,结果对方不堪受辱,将他赐死之后母女一起自尽了。
当时各处本就叛乱频频,皇帝一死,整个朝廷几乎瞬间分崩离析。消息传出去之后,各地也都以此为借口,举起了“讨伐无道”的义旗。
所以太-祖立国之后,吸取了这个教训,便不令这些罪官的家眷入宫了,统统改成了洗衣舂米之类的苦役。这样一来,宫里的人手就不足了,于是只好从民间选人入宫,但又怕年轻美貌的姑娘进了宫会生乱,索性只选有德行的寡妇。
“有这句话,或许能说服陛下。”金尚仪道。
甄凉忍不住抿唇一笑,这句话可真是太刻薄了,看来金尚仪也知道当今陛下一心要反对旧例、开创新例的心思。
不过金尚仪还是被甄凉说服了,“待我传信回京,询问娘娘的意思,方能定夺。”
在那之前,她也不会闲着,要依着甄凉那份名单,一一考察上面的人。这回被下狱审查的人着实不少,除了当地官员之外,更多的则是几大世家的人。这些本地世族枝繁叶茂,内中关系也是错综复杂,并不全都是一条心。只要不是主犯,其中大部分审问明白之后就会被放出去,
甚至连财产都可以发还一部分。
从前背靠大家族,他们的日子怎么都不会太差,如今要自立门楣,却是困难重重。
但如果家里有人能被选入宫中,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这些人本来就和获罪的主支不算亲密,甄凉这一手,更是彻底将他们从原本的家族之中分化出来,将他们牢牢绑在了皇室和朝廷这边,不用担心暗中再弄什么鬼。
不过甄凉有甄凉的想法,金尚仪也有自己的标准,所以她会重新筛选一遍。
而且除此之外,那些没有被此事牵连进来的江南大家族中,若是有想送人入宫的,金尚仪也要一个个过目,忙得不可开交。
甄凉每天跟在她身边,这消息自然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官员们和各大世族,略一打听,就知道她是从西北来的行商,因为适逢其会,倒是赚了好大的便宜,趁乱低价吃下了不少货物。而今她又跟金尚仪搭上了关系,就更不容小觑了。
反正甄凉也没碍着谁的事,众人也只是暂时记下有这么个人,暂时还没功夫关注她。
丽娘却没再跟着她,而是每天乘着马车出城,去监督田老虎请来的百姓们。
甄凉手里的土地虽然都是大宗,但也不全在一个地方,而是分散到了好几处,这就够丽娘忙活一阵的了。好在有田老虎和他那群兄弟震着,倒也没人敢裹乱,更不敢对她不敬。她的工作就像甄凉说的那样,不过是记一下人数,然后挨个给他们发钱。
一开始,丽娘有些不习惯。
她是八岁的时候就被卖掉的,小时候的日子记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记得仿佛是很辛苦的,可究竟如何,却没有太深刻的印象。而被卖掉之后,她过的一直是锦衣玉食,如小姐般的日子,虽然每天还是要起早贪黑地学很多东西,但住着大房子,吃着精细美食,穿着绫罗绸缎,也算得上养尊处优。
要不是被送到了段崇文身边,她只怕还跟其他人一样糊涂。
第一次见面,段夫人看她的眼神,丽娘就知道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进了段家后院,以后就不会有什么好日做过了。所以听说段家获罪,她便当机立断翻墙逃走。
但即便是躲躲藏藏的那些时日,因为园子里东西不少,也没怎么受苦,最多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她还是跟着甄凉出城,才知道寻常百姓的日子有多苦。而现在,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面色枯黄、身材干瘦,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看起来脏兮兮的,颇为吓人。
第一天下了工,给他们发钱的时候,丽娘甚至不敢抬眼细看。好在钱是事先串好了的,只需一个个发下去。丽娘低着头,只能看到他们伸出来的,如同枯树根一般的手。
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绪。
他们的人数那么多,但是在丽娘从前的生活中,这些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阻隔,将他们划分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没有人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以前的丽娘也不在乎。
但她知道,姑娘是在乎的,姑娘想让这些人活下去。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一个接了钱的人,突然跪了下去,砰砰砰给她磕起了头,嘴里“佛祖”“菩萨”的乱喊,声音也带着哭腔。
丽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躲,但听清了他的话之后,却忽然愣在原地。
他们干了一天的活儿,只能拿十文工钱,却将发钱的她当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说来好笑,这还是丽娘头一回摸到铜钱呢。不过,从前她虽然穿金戴银,可手里是没有钱使的。姑娘把一大箱的铜钱交给她,丽娘也是吓了一大跳。
若真有功德,那也应该是属于姑娘的,自己哪里能受这些?甚至,丽娘突然想,如果当初没有被卖掉,她现在是不是也会是这群人中的一个?甚至可能没有那么想幸运熬到现在,早就饿死了。
说到底,她算什么呢?
而这个人的举动,就像是触发了什么似的,引得前前后后一串人都跟着跪了下来,甚至不顾地上都是污泥。
“使不得,使不得!”丽娘连忙回身,要伸手想把人扶起来,又有点害怕,只好转头去看田老虎。
好在田老虎已经几步赶了过来,双臂用力一抬,就把第一个跪下的人拎了起来,然后大声吼道,“干什么!不要扰乱秩序,也不要耽误工夫!天都要黑了,后面的人还没拿到钱呢!”
后面的人一听,心下咯噔,连忙站了起来,生怕待会儿拿不到钱。这么一想,立刻跟着一起催促起前面的,“快走快走,别耽误工夫!”
好歹是顺利把钱发下去了,丽娘看着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走远,心情有些复杂。
田老虎挥手叫来兄弟们,“跟上去,别让他们乱来。”
丽娘连忙把属于这几人的铜钱理出来。他们见自己也有,顿时惊异不已,“这……我们怎么好拿甄姑娘的工钱?”
“我们姑娘说,你们也做了事,自然不能白干。”丽娘道。
几人看
了田老虎一眼,见他不说话,便伸手接了钱,嘻嘻哈哈地转身走了,他们步子很大,很快就追上了前面那群农民。
“田……”丽娘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