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德说话说得很是急切, 进门来连头都未抬,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之中已将双杏和段荣春之间游离着的气氛冲散, 扮了一回最让人讨厌的恶角。
但讨厌也是段荣春讨厌着,双杏反而因为这心下舒了一口气。她有些搞不懂自己,但更让她捉摸不透的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常有德已经说出了半句话, 才发现这往日冷清空荡的房内竟然闯入了不速之客,生生吞下后半句,面上露出不安的神态。
因为那咽下去的话背后的东西太过重要,他连屋中的情景都顾不上了。
但双杏却不依。她即使方才气血上涌、脑中已经是一片浆糊, 但是那么明晃晃的“安兰”两个字她还是听得见的。
“安兰什么?”双杏吸了一口气, 抬眼去看常有德。
常有德不敢看她,也没对她的突然造访提出什么意见。他既不敢拒绝双杏,也不敢说出来本来要说的话。不安上面又叠了一层踟蹰。支支吾吾。
还是段荣春开口:“安兰在皇上身边。”
只是一句寻常的话, 仿佛也是他随口说出。但是把这句话放在脑子里反复几次, 短短的几个字被引申到了另外一个更为遥远的世界。
双杏仿佛这瞬间才真正抬起头来了, 她的杏眼瞪大,猝不及防撞进段荣春的眼帘。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惊还是喜,一月之内,发生在她身上和她身边的事情撞散了她的心,让她在看似平凡的日子里麻木不堪。
她以为安兰也会变成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纷纷扬扬的落花, 葬入泥泞之中, 却在此刻替她窥得了一线生机。
“那她现在在哪呢?”带着惊异开了口,双星就又明白自己说了蠢话。
无论安兰是哪里的人,心在哪里, 现在的她也是皇上身边的“兰姑娘”,自然是在她自己的宫中。
即使双杏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但是关于安兰的消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入她的耳中。宫中闲得慌的嘴传来传去,也无非是讨论皇上多么看重现在的兰姑娘,竟然到了日日都要歇在兰姑娘那里一般、云云。
宫中流言煞是火热,而上元节夜她见到的安兰也的确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切都压在双杏的心上,但她却不是埋怨安兰的改变,而是想着,如果自己能够更勇敢一些,是不是安兰就不用经历这些。从儿时到现在,心中背负苦痛早已经成了她的必然修行。她虽然适应,但还是难过。
常有德明白了段荣春的意思,也就不再准备欺瞒着双杏。硬着头皮迎着段荣春的目光和双杏说起他最近的见闻。
原来最近常有德不再出现在宫人的面前是因为他被段荣春排到了安兰身边。
在外人面前,常有德已经有了大太监的样子;但是面对段荣春、还有段荣春心中顶顶重要的这个正在用期盼的眼光望着他的宫女,常有德又禁不住含含糊糊了起来。
小德子说不出什么,段荣春就开口接着说:“她是很重要的一环。”依旧言简意赅。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小德子刚才的解释已经给了这个秘密添加了许多底色,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双杏一瞬间就听懂了段荣春所指的是什么。
段荣春甚至用的都是“环”,而不是“人”。在这个永远不会被后人提起的故事中,所有的努力和不甘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又一环,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或爱恨。
双杏轻轻舒了一口气,在她心中,这的确会是安兰可以做出来的事情。她不会就这么简单地就和其他人一样凋落。
软弱的身体和不被尊重的心下支棱的是她的一把比谁都坚韧的瘦骨。
看着双杏陷入了怔忡,段荣春也回忆起了当时他见到安兰时的场景。在此之前,他只对她有她和双杏住在一起的印象,但是见到她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聪明人。
她没有见过黄琅或是段荣春,但是在看到自己被两个嬷嬷带过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后,她还是叫出了段荣春的名字。
段荣春对她所说的话,她仿佛都没有思考,听进了耳朵中,就接受了。当时常有德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个宫女,疑问僭越地脱口而出。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在段荣春回忆里,这并没有占据一个重要的地方,但是在常有德的回忆里,它还是清晰可见。
安兰抬起脸来。在进入这里后她低眉顺目看他们,这是她第一次抬起脸来。只是在侧殿背对着两位嬷嬷擦了擦脸,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因为寒风刮擦,还泛起了一层薄红。
但是这红色和她眼睫上凝结的白霜并没有损减哪怕半分她的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