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钟声响彻,蒲郁才发觉这觉竟睡到了下午。
她换上柜子里的短袄与棉裤,也没张镜子照一下。不过想来是很乡野的。
心里的结还未全解开,但要做个什么的时候,还是想先找二哥。屋里没人答话,她小心地掀开门帘。一眼望尽的房间里没人影。
蒲郁往有诵经声的地方走,路上寻着个僧人,客气问:“师傅,请问您知道住这儿的先生上哪儿去了吗?”
“那位施主留了话,晚些回。”僧人微微作揖。
“……师傅。”蒲郁叫住僧人,颇有些难为情,“寺里这会儿还有斋饭吗?”
“这边请。”
寺里餐食寡淡,蒲郁却怎么也吃不够似的。吃撑了,坐在门槛下,看微薄的雪从松枝上坍下来。方才生出踏实感,是真的在可以呼吸的地方了。
腊月昼短,阳光渐渐隐入云后。机关办二楼会议室大门紧闭,守卫一动不动,像是眼睛也不会眨似的。相较之,傅淮铮如上了发条的偶人,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抬腕看表。
小田切不再具有价值,该杀之。
傅淮铮近来常这么说,还给领导分析建言。平津两地还在斟酌,万万没想到,小田切这就丧命了。
此事不止关系总局或情报部门,也关系华北局势。何况事发北平,天津、南京方面,以及日方都通电来问。
总局的说法,这是绝密任务,你们平津不要过问,收尾就是了。
北平军警系统及情报部门几位老大哥听了是怒意横生,当即将与小田切案牵连甚深的傅淮铮扣了下来。
吴祖清以57号身份露面,说要带走傅淮铮。可老大哥们反而相要挟,将他也扣下了。
衙门官差,尤其黄埔系向来是论资排辈的。总局大老板(戴笠)第六期肄业,江湖小角色,却凭借情报本事成为校长之亲信,深得重用,还受命组建了复兴社。几位老大哥是前三期生,如今反被压一头,深感不快。
吴祖清,或者说57号是大老板麾下头号杀手,没少因所谓的机密任务无端干涉各站的行动。新仇旧怨,老大哥们当然借题清算。何况,其中还有系,等着看戏。
在座有位是从南京调任过来的,过去在文苓的事上受过吴祖清不少好处,难免帮腔说几句。
官场各个老狐狸,谁还听不懂,猜不透。其中一位老大哥猛拍桌道:“什么绝密任务不通报的,什么绝密任务要这么虐-杀,我看是疯了!”
另一位老大哥劝其息怒,吹搪瓷杯里的热茶,道:“你们的任务,我也不便了解。不过那小田切美代,应该是你们所谓的桃-色间谍对吧?”对方道,“你把这人和傅淮铮交出来,这事就了结了。”
吴祖清笑笑,“我不太明白。”
有人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会划派系,起纷争。
除主管党务与文教的系,以复兴社为代表的主军的黄埔系,还有政学系。政学系是老资格,久经宦海,在重大问题上建言常得采纳,显得较为得势。
可谓统治的三大支柱,皆受蒋掌控。三派之间各有长短,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从未停止过。
黄埔系与政学系主场不同,利益冲突较少。何况黄埔系认为政学系充其量是出谋划策的师爷,主不了事,有冲突也不动真格。主较量的还是系,抢情报、争功劳,夺嫡系之位。
从系来看,政学系是眼中钉,恨不能除之。另一边受黄埔系挑战,彼此矛盾尖锐。
对方又道:“你我都是自己人,才坐这儿商讨解决办法。要是事情闹开了,校长也不好办,是不是?”
言下之意,我们内部有什么龃龉,对外都还是一致的。系的也在这儿,等你给个交代去复命。若事情拖延久了,日方迫使政学系一帮老头,向蒋施压。错在情报部门,错在黄埔系,政学系借此打压黄埔系,总统心里是最不好受的。
这个结果,系乐见其成。反正最后落不得好的还是你们大老板,和你57号。
“能否容我打通电话?”这些年来,吴祖清仍对各系斗争感到索然,却很是得心应手了。
“向秘书,把电话拿过来。”
不一会儿,吴祖清拨通总局专线。不出意外,大老板一顿炮轰,说既然这几爷子不通融,你搞出来的事情,你想办法。解决不了,不要回去了。
待吴祖清收线,老大哥问:“怎么说?”
吴祖清面不改色说假话,“局里还要商议,劳烦各位再等一等。”
吴祖清承认,杀小田切信是疯了才会干出来的事。可即使疯了,也不能不苦心钻营。无论如何,旗帜在,受命在。
日前,蒋以避开贺寿之名,往返西安等地,对东北军等进行秘密部署,欲集中力量对陕北红军造成致命一击。
当下是十二月十一号,时针指到九。按组织的绝密计划,一过零点,张学良率领的东北军会发动兵变,扣下蒋在内的几位军政要员。
只要拖到那个时间点
,大老板得到兵变消息,必会派“第一机器”57号赴西安营救。这也是组织给吴祖清的任务,力争蒋的安全,以防异心人篡权。
总统安危面前,小田切案便不那么重要了,北平这几位老大哥岂敢不放人。
始终不见吴祖清的身影,蒲郁辗转反侧,日夜无法入眠。
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但理智晓得出去是添乱。较之囿于小田切府,此刻才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管不了是浑身戾气,双手沾血之人,去殿前烧香拜佛了。
什么不认二哥,日思夜想的都是二哥。只是一时不晓得如何面对,如何陈情。
法源寺香客络绎不绝,蒲郁身处后院,只听得朱墙那边的喁喁之声。忽而有脚步声渐近,不同于僧人的。
蒲郁忙往厢房里走。
“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