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你不在,哪儿都好。”帐构上悬着对镂银薰球,里头填着帝膏香,正好似他眼底的亮光,浓烈而醇厚,“有时候晚上会做无缘无故的梦,梦里头你竟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却又在尼庵里叫尼姑们拿着鞭子抽打,我也像回到八九岁的时候,腿断了,干坐在床里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看着你受苦,又急又痛。还有时睡到半夜,迷糊里又觉着你还在身旁,听见你哭着叫在御的名字,我只道你是魇在梦中,赶着叫醒你,结果自己倒先醒了,醒来看见身旁空落落的,心也跟着空了。”轻声地一笑,就把青田收个了满怀,“这下好了,我的心可有着落了,我的小囡回家了。”
他圈紧了两臂,像两扇家门在她身后牢牢地合起。颠沛人世全留在了门外,一场又一场的孤苦流离、凄惶无依都好似风雪夜归人在暖炉前的衣,冰消雪融。
雪一融,便有潺潺的水——齐奢感到了胸前的潮湿,他去扳青田的脸,带着些惊仲不定,“嗳嗳,这怎么了这是?爷就随便感慨一下,没想催人泪下。”
青田一手扒住他锁骨,另一手死搂着他后腰,已是搜肠倒肺地哭起来。齐奢先是一笑,心头就升起万端的感触,把青田往自己的肩腋内拢紧,拍慰无休,“我知道,我都知道,小囡受苦了,小囡不怕,我在,有我呢,什么都不怕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好了,这不回来了吗?不哭了不哭了,哭坏了身子,别哭了啊,成了,哎呦,好了啊乖……”他腻声哄下去,哄到后来,在那不绝如缕的哭泣中喟叹一声:“小姑奶奶,您要杀要剐来日方长,爷这东奔西跑十来天了没歇过一个整觉,一会儿大早上还要赶去正阳门阅兵,您高抬贵手放爷睡两刻钟的行不行?嘿!你再把爷的这条好腿也踹折喽!”
青田又拧动着朝他小腿蹬一脚,齐奢呵呵笑,伸手从枕下摸出了手绢来蘸她的泪。她抽噎了几下,慢慢就觉得两眼被泪水直坠得发沉,沉去了长长的睡梦中。
梦中,又回到了那里,有发光的兽瞳、闪亮的钢钳,还有锥心刺骨的恐怖和疼痛。不知是被自己的哭声还是被他的叫声唤醒,青田惊喘着,但接下来就感到拍抚在她后背的手与印在她发间的碎吻。
微温的、挨挨挤挤的吻,像雨滴一样落进她头发里,烧灼的痛感点点熄灭,在清凉的安逸里,青田把自己像孩童般蜷起,再一次睡过去。
雨,亦落上了檐角、落下了土地。朗润的星月之夜,又铺开好一场春雨绵绵。
天明,滴水檐前,“扑”地抖开把黄绸大油伞,雨水在伞面上噼啪炸起,开出朵朵的小白花。支伞的周敦直擎手臂,大半个人都让在雨中。无雨的地带里,是无语的齐奢,却有万言难尽的逼人英气。他身着五彩云龙窄袖曳撒,上罩鱼鳞叶明甲,两肩抗金兽头,挑红肩缨,衣襟、领边皆以红色织绣金云龙,衣身底边饰有赤青黄绿四色彩穗,两臂的臂缚金甲红绒,腰间一色金黄鞓带,悬佩刀弓袋。
离着廊下不出五步远就是黄帷大轿,周敦抬了下手,示意小信子打帘。齐奢弓身正待入轿,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三爷!”
楣下是急急跟出的青田,娇小的身段裹在一袭惺忪的素锦衣裤中。早有太监替她张了伞,一径送去周敦所持的巨伞下。隔一根象牙伞柄,齐奢俯低,头上抹金凤翅盔的飘穗垂拂在青田的颊边,酥酥痒痒。她柔唇轻启,把同样的酥痒拂入他耳蜗:“早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