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久到了青田已放弃等待齐奢的回答,他倒开了口,只不过却是不着边际的游词:“我跟你说过,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陪在身边的就只一只猫和一群太监。人情势利,宫中尤甚,我受过那帮奴才各式各样的磨折奚落,自始至终从来没变过脸的,除了我的猫,就是这个周敦。他那时还是个小火者,没几个月钱,可他宁肯自个饿肚子,也会变着法地给我弄吃的,宁肯当掉自个的衣裳,为我换一身暖和些的棉衣。”他又沉默了好一时,接下来依旧是自说自话,“今天为了救我突围,死了近四千将士,包括前锋都督、骁骑将军两位大将,也都命丧乱军之中。”
青田把搁在他脊梁后的手展开来,揽住一副由于长时间紧张而仍僵直发硬的肩臂,柔声款语:“周公公虽说受伤甚重,但既已被救出,又有医官精心调理,想来也于性命无碍。再说,‘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马革裹尸本就是沙场男儿的归宿,就连你自己今日不也九死一生?各安天命之事,不必自责。”
一个清倦中混杂着自厌意味的笑,自齐奢的眼角耷垂而下,“说起来我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主儿,这件事就是这样,假如你不是个狡猾冷酷、手段狠辣的混蛋,根本不可能坐上我现在的位置,一点点的懦弱和心软就足够你玩完一百遍。我太了解我的心有多硬,这世上我在乎的人一只手就数得清,其他所有人不过都是我眼中的棋子。这场仗,固然是为了稳定边疆,可究其根底,却是为了成全我对苏赫巴鲁谙达的一片心意。就因为我不可告人的私心、我愚蠢的判断,叫这么多一心报国的大好将士们白成了陪葬品——你没见过那些十七八岁的新兵第一次穿起甲衣的样子,你没见过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是为了输掉一局棋而沮丧,我只是头一次觉得,拿一些最干净的人心来下棋,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若有第三者在场定会失笑,听一个执政者谈良心,就如同听一个妓女谈操守一样可笑,就连守在执政者身旁的妓女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还记得那碗试真汤吗?”细细再看,她的笑容却是通达而和婉,一如高山流水,“亲王之尊,尚可为一娼妓以身相殉,那么兵士殉他们的将官、将官殉他们的主帅,又有何不可?何况他们所殉的本就不是主帅的错,而是自己心里头的对。人不过尽是些趋乐避苦之辈,甘愿牺牲,一定是因为那牺牲里头有比活着更大的快乐。子曾为鱼,安不知鱼之乐?”
她目光灵秀,盛放在凉如水的夜里头,恰如盈盈的两尾小鱼,滑不溜手。齐奢望着青田,终是悦目赏心一笑。
青田依然横揽着他一边的肩膀,却把自己的头楚楚依人地靠去他另一边,“我知道,三哥心里头其实跟明镜似的,不过是放着我这么一位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的红粉知己,不使白不使。自怨自艾一番,好引得我哄你受用,再图振作罢了。”
齐奢还是淡淡地一笑,但那种颓废之气却已大见起色,“你说得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精神——”
话未讲完,却听得后营内一片嘈杂,二人起身相望——远远的,大簇的红烟直冲天际。盯着那方向,齐奢一瞬间煞白了容颜。
不多时便即有一名马弁前来回报:“禀王爷,粮库着火,估计是蒙古潜伏在军中的细作干的,正在派人追查,火势也已经控制住了,不过由尚书戴大人督运的粮草最快也需半个月才能到,而剩下的余粮最多够支撑五天。”
与报信者的慌乱形成鲜明比照的,是齐奢泰然的平静。“尽快抓到奸细。另外通知将士们,还有一批援粮七日内送达,不过为以防万一,从明天开始,除伤员外,自本王起全军上下均减为一日一餐。”
报信的见摄政王气定神闲,立时也放松了许多,报个拳,退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