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的鼓噪声一浪高过一浪,青田在一壁冷眼相望,不知所以就骤然被触犯。她干笑一声,将手内的半只干果往古铜高脚盘中一甩,抬身就走,却根本无人注意她,甚至连暮云都没跟上来。她回到帐内,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又百无聊赖地在地毯上蜷坐。脚边的一件狐肷子内,在御超然地酣眠着,她把它抱起在大腿上轻揪着颈皮子,又捏又揉。猫拨楞拨楞耳朵,就双爪抱头,更深地把自己埋起来。青田笑着给了在御一吻,抬眼就见齐奢掀开了帐帘钻进来。
他偎在她身旁半卧下,仰起脸相睇,“外头那么热闹,干嘛一个人待着?”
“吃酒吃沉了。”掉头望向别处,形容冷漠。
齐奢笑,再次以绣工使用金丝银线的狡黠,使用他款然华丽的嗓音,“吃的是酒,还是醋啊?”他见她更拉长了脸,就笑得更开心,把头向她肩臂上一靠,“我这一年为你吃的醋,且不说绵、酸、香、甜、醇五味俱全、质量上乘,就光论斤两也赶得上山西省一年的贡数。你这才半勺有余一勺不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像话吗?”是抱怨,亦是心甘意甜。在手边,往上爬了半寸,就捉住了她的手。
青田垂目注视着自己的手安躺于他修长而粗糙的手掌里,完全是一具柔若无骨的娇小胴体被一具壮实的男子身躯交叠在下。他掌心有弓和刀所磨出的手膙,还有蚂蚁,一串冷酥酥的蚂蚁、又一串热酥酥的蚂蚁乌泱泱地爬过她手背,爬进她袖口,爬遍她全身。前半生中,青田仅认识一个手掌里有蚂蚁的男人,她想起了这男人。所以几乎算是毛骨悚然地,她一把就从齐奢手间夺回了自个的手,其突兀把膝头的在御惊得一抽,爪子差点儿带断了她腕上拴着的一串翠十八子儿的坠角。
齐奢显而易见地一愣,腮角一鼓,凉凉笑出了半口气,也就抽开了浮有盘肠纹的袖,拔身而去。方踏出,帐外就“轰隆”一下。青田可以选择不去看,却无法不去听这喧嚣到极点,且刻刻愈发喧嚣的动静。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在狂欢。
在御溜下她腿面,扒了一个锦缎靠背滚去到上头重新入眠。青田在地下愣了片刻,果决地立起身,手忙脚乱地掣湖笔、调徽墨、开宣纸、启端砚,将早已倒背如流的真言一勾一划地写于眼前:世人求爱,刀口舐蜜……我之夫妇,譬如飞鸟……爱欲之人,犹如执炬……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空架着手,盯着自己墨色未干圆润苍秀的字迹,带着种几近走投无路的急迫反复地低声吟咏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就从这脂光粉艳的皮囊下,那逃避世俗的苦行僧又一次现身,祭出鞭条,开始以加倍的穷凶极恶抽打一颗越来越不听话的心。
14
仿佛是闹到了快四更天,外头的宴会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预备着等暮云回来好好地教训她几句,却看人家被两个小太监架在手内摸入帐,喝得赤头赤面,口齿都不大清楚起来,气得她赶紧接过来扶上床,嘴里叨叨着,却又是擦脸喂茶又是除衣盖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场,自己才用剩水随便洗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