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微服秘会名妓”不久就有声有色地传开了,青田本就花名远播,这一下更是扬溢八方,数不清的客人慕名造访。然而自乔运则金榜题名后,段二姐已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待新客人,实在遇到威势大的还逼得动青田陪饮香茶一杯,至于锦心绣口却囊中羞涩的文人们,只好在门外自叹无缘。轰轰烈烈下,青田却是心如死灰,除了在齐奢的面前不得不强撑谈笑外,对待其他人皆是一副凛然难犯的模样。生客只当是花魁应有的傲气,深以为然,还写下了不少“春眉恁皱,秋目恁愁,凡夫端的难消受”之类的酸诗来赞美,至于冯公爷、裘御史等熟客则当是青田因惜珠之故而兔死狐悲,也不忍求全责备。
唯独有一回,冯公爷在怀雅堂摆酒,青田单木头人似地往后头一坐,也不唱,也不说,酒也不知道添一杯,倒是来客看不过抱怨起来:“公爷花钱吃酒,又不漂你的账,又不借你的光,是来给你绷场面。你倒仗着红一些就端出这样的架子给我们客人闷气受,你这把势饭还想不想吃下去?”
青田不过赔一个冷冷的笑,“大人莫动气。我最近没什么精神头,一天到晚恹恹牵牵的,我早也同公爷说了,让他不用来我这里请客,省得我应酬不到冷淡了台面。公爷说,谁还没有个不舒服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必没有这样挑刺的。我一向是把公爷当成自家人,自家人跟前也就随意些,没那么多瞎巴结的花招子,请您多包涵了。”
那人被这软钉子碰得更要发作起来,冯公爷却只听得青田当众称他“自家人”,骨头都轻了两三斤,反吊下脸来责备朋友:“我早说了,她这段身子着实不好,怕是犯了暑病,你们不原谅着些,还来这般为难,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吗?”友人们见冯公爷执言,不便反驳,自此便将批评之语绝口不提。
就这样,青田只管混沌着把日子往下捱,捱一日,再一日。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子,这一天从外头酬酢归来,下了车刚进过厅,就看见蝶仙、对霞、凤琴几个全拥在堂前,围着看段二姐手里牵着的一个女娃儿。自惜珠死后,二姐就张罗着要再给院子添一个人,不用猜也晓得,这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倚门而站的蝶仙先瞧见青田,叫了声“姐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对霞靠在另一头,手里捏了把瓜子嗑着,把一片瓜子皮朝那女娃儿的脚边啐去,“妈妈新买的,说等一阵把惜珠的旧屋收拾出来拨给她住。”言辞间有不小的怨恚。倒是凤琴好奇地摸着那女娃儿头上垂下的一段红头绳,笑嘻嘻地歪过头,“她叫照花。”
段二姐推了照花一把,一手指住了青田,“叫,快叫大姐姐好。”
青田近前细看,只见照花已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压眉打一层刘海,六角形的小脸上生着秀丽的薄腮细嘴,嘴唇紧抿着不出声,只将一对极长的黑眼睛向上翻看着,很有一番清纯的韵味。段二姐一向眼毒,短短几日间又不知从哪里觅来这样的拔尖人才。院子后进的走马楼上除了青田所住的东厢房,就属惜珠生前的西厢宽敞华美,蝶仙和对霞觊觎已久,此时却被二姐腾给这新人,如此力捧,当然惹人嫉妒。
搁在以前,青田兴许还问上三两句,如今只觉对万事万物皆是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由这女孩的面上移开,向大家点个头,“我身子不舒服,回房去躺会儿。”
段二姐近来总有些怕这个女儿似的,应声不迭:“哦,你去你去,快去歇着吧,不吃点儿东西?好,那你去吧。暮云好好服侍你姑娘,那几个小丫头偷懒你只管狠狠地打。”
青田一径上楼回到房中,歪身就睡倒在床。一挨着枕头,那些乱昏昏的记忆就来了:大笑,吻,冰凉的小鼻头,他一年一年强壮起来的臂与膀,甜甜的舌尖与情话,嫁衣,婚约,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约,褪色的红丝绳,仿冒的青玉坠。睡不着,醒不了。业障因果像炸了的马蜂窝,亿万根刺螯蜇在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烧的、疼的、鲜血奔涌的,一如当年被妈妈高抡起皮鞭子抽。
啪啦!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