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汲从这一年开始便一路高升,他和郑士谋之间还有一笔暗藏的账,这本账簿里的银子,不过是十几年来的冰山一角。
想至此处,商闻柳放下簿子,独立风中。他对着这些账有些茫然,但最终还是提了笔,连夜写成奏本,递交给通政使司。
郑士谋从贤臣变成国贼,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朝廷大动干戈地查起账,户部衙门内外都是一片噼啪的算盘声,算珠拨动时嘈切如雨坠,密集的轰鸣之下,大厦急遽倒塌。
昨日民间立起的功德碑今日便全数拆掉,数十劳力两眼瞪得血红,肩上扛绳拉着巨石,烟尘落定后欢声雷动。一天之内,清算郑党的令牌发出百枚,近至眼前远至千里,被株连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
田庄、商号,郑士谋名下的产业被连根拔起,悉数贴上官府封条。一切恰如风卷残云,迅雷疾电一般发生了,快得令商闻柳生出隐忧。郑士谋生前数十年的经营,竟然毁去得如此轻易么?
那日的棋局还历历在目,他那时说的后招是什么意思?
容不得商闻柳细想,接踵而至的公务让他无暇分神,事情是他挑出来的,自然要全须全尾的从他手里经办后,再交到更上面去。
与此同时,洛汲的审问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然而锦衣卫从洛汲嘴里审问不出半个字,他这一枝在东窗事发时就散掉,能挖出来的都是些翻来覆去的东西。本来锦衣卫把希望全押在洛汲身上,这下倒好,人疯了。江抚的银子相当于全砸进了水里,他是半点没捞着,可是他竟然没什么怒气,甚至在听到宫里传召温的消息时,仍然泰然自得地抓了把赏钱撒给手下人。
衙门里的例冰减了,宫里却不能省着,天子住处摆着大小冰盏,到处阴凉。温由内侍引着,一路向内,只觉寒气绕身,不免微皱眉头。
“来了。”里面有人说话,听得出是李庚的声音。
温刚要接言,又听垂帘里面问:“什么时辰了?”
这不是在问他,温静立着,端等身侧的内侍答话。
内侍换成了个模样普通的,头埋得极低,只听见声音从地底下冒出来:“回陛下,这会儿才过戌时一刻。”之后没再多别的话,算不得伶俐。可现如今在御前,不伶俐就是算得一种伶俐。
皇帝像是刚睡醒,话音里夹着惺忪:“是该这个点了,有点冷。”
内侍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奴婢去撤些冰盆。”
这话在温耳朵里听着古怪,像是两个人一唱一和地给他演着戏。
内侍说完了话,人还没动,片刻声音才从上头轻飘飘落下来:“去什么,太热了,心就给热坏了,冷一冷好。”皇帝停了会儿音,又说:“蠢东西,杵这么半天,还不给人看座。”
皇帝不会说废话,冷是什么意思,热又是什么意思,温尚未想通,但他被晾了这么会儿,再迟钝也能觉出不对劲了,现在只等皇帝发话。
一把软椅被搬上来,锦缎模模糊糊地流转光芒。软垫上绣的是人物绘像,一列臣子边上,立着一头鹿。君臣之间隔着几丈远,中间垂帘似水滑动,天子面目被淡淡纱影笼罩,温站在层层烛光下,一时竟然有些目眩。
太远了。
两年前的李庚尚能对他偶露心事,现在全然不同了,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帝王。
看不清,猜不透,温从骨子里感到一种冷,他站在伏天的夜里,依然觉得身处极寒之境。
“明粹一走,下面人办事愈发蠢笨,”皇帝话里听不出埋怨,冷冰冰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郑士谋本该是朝廷肱骨,出了这种事,实在令朕扼腕。”
一席话说得温颇感不自在,他没表露什么,顺从着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抬眸,视线直直刺过去,漠然审视。
“朕是在想,郑士谋出自忠烈之家,为臣历经两朝,曾是无数士子的楷模,即便是他这样的人,竟也难逃过利字当头。朋党比周,环主图私,真不知道朕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这几乎是指着温发问。恐怕他和郑士谋的关系已经有人报告给了皇帝,郑士谋若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贤臣,那今夜便不会有这一场诘问,偏偏世事向来是环环相扣,又偏偏这一环又一环的,走到了最坏的境地。
越是此时,越不能失了镇定。温深吸一ko气,缓缓道:“一人之心,并不可见千万人之心。陛下诞瑞膺图,握极御天,是解民生于焚溺的圣明之主。陛下是珠玉在前,臣等也自当勉力。”
皇帝懒懒地支腮:“你竟也说这样糊弄人的漂亮话了。”
温心中猛然一跳,心知今日皇帝就是刻意找茬,便干脆认了:“臣知罪,可是方才所言,句句皆出肺腑。”
“什么罪不罪的。”李庚一哂,跟着调转话锋,开门见山道:“洛汲那案子,眼看人抓到了,可惜并不如朕意,还有些事要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