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赖雅的华丽人生

这里有必要给赖雅也来个大起底,他的全名叫甫德南·赖雅,父母是移居美国的德国人,他按照德国的生活习惯长大。严父慈母,保证了他有一个完美的童年,活泼的性情可以得到舒张,同时,父亲绝不会让他的童年时光白白放空。他的文学天赋被挖掘出来,在亲友的生日或结婚宴上,人们总能看见那个幼小的孩子,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声音朗朗地即席赋诗。

十七岁,他进入宾州大学,修文学,二十岁以前,已经写出不少诗,和至少一部名为《莎乐美》的诗剧。二十三岁,他进入哈佛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创作的剧本《青春欲舞》被前辈欣赏,两年后,该剧在麦克道威尔戏剧节上上演—四十二年后,他和张爱玲在这里相遇。

顺利的人,习惯于朝前看,以为还会有更多的精彩等待自己去创造,赖雅的头开得太顺了,自然不会有张爱玲那种惶恐的自省。他的心灵世界如同江河上的朝日,健康充沛,才华时刻奔涌而出,甚至来不及化为文字,就在良朋宴饮间随意地流失了。

中国有句古语,叫“日言百句,其气自伤”,胸怀大志的人都懂得三缄其口,张爱玲也不无调侃地说过,她是一个作家,有什么真知灼见也是要放在文章里卖钱的,怎么会轻易说给人听。赖雅却不管这一套,就像一个身家不凡的富翁,想不起来精打细算,他才气过剩,不用缩手缩脚。

很多人看好他,资深前辈,名流大腕,都看好他,看着他神采飞扬的高谈阔论,妙语如流星般闪烁不尽,旁观者只剩下跟他一道热血沸腾的份,怎么可能怀疑他的前途。

然而,作为后来者,我们可以轻易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赖雅的终极成就,不得不遗憾地说,他也许算一个出色的作家,却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完美的童年及后来的一帆风顺,像一柄双刃剑,让他元气充沛,却没有得到淬火的机会,他的世界是偏明朗的,没有阴影辅助,缺少了张爱玲那种参差对照的层次感。

他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做什么都容易成功,时刻处于被诱惑状态,不会死守着一点。他的生命,就这样被淹没在一波接一波的华丽幻影中,丝毫没有感到命运设计的恶作剧—它对他的厚爱并不见得全是好心。

从1931年到1942年,他在好莱坞做了十二年的编剧,干得还不错,不菲的报酬,让他不但能够丰衣足食,还能灯红酒绿。

问题出现在1943年,这一年他不小心摔断了腿,又轻度中风。他向来身体很好,看上去很强壮,但这样的人,一旦出现问题,就是兵败如山倒,在他遇到张爱玲之前,他还中过一次风。

好莱坞抛弃了他,就像一个魅惑但轻浮的女子,对谁也没有长情。一代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总有新人脱颖而出,赖雅又非一线编剧—他就没有做一线编剧的野心,十二年之后才过气,已经很够意思了。

赖雅的生活状态开始走下坡路。他结过一次婚,妻子是一个活跃的女权主义者,两人相处不来而离婚,现在他是孤家寡人。如果手中有钱,单身汉的生活也自有妙处,但赖雅虽挣到过很多钱,却到手就花掉了,他没有吃过没钱的苦,真的视金钱如粪土,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小团圆》里这样说。他一向本着有钱大家花的宗旨,后来选择了共产主义。

中年之后的赖雅,变得很弱势,弱势人生不复有浮华遮蔽,视野能够更清晰一些。赖雅回过头,想要重新拾起小说,当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卷土重来时,却忽略掉了一点,他,还能写出好的小说吗?

还是张爱玲看得真切,她对那个布莱希特的研究者这样说:作为一名好莱坞的编剧,他知道该耍什么公式、用哪些窍门,正是这些把戏破坏了他成为一个严肃作家的资质。“她认为他这个人之所以迷人(甚至是太过迷人),在于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写作者(太过聪明以至于变得世故圆滑);在于他缺乏一种固执,一种撑过冗长、严肃计划的忍耐力。”用她的话来说,他少的正是“勇气和毅力”。

张爱玲揭示了赖雅的问题所在。她的说法里也透露了两点,第一,她懂他很深;第二,他在她眼里是“迷人”的,尽管她懂得“迷人”背后的问题,但她的口气,分明是爱而知其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