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遗表交代身后事,稳士气忍疾夜巡营

诸葛亮传 若虚 8265 字 4个月前

最后一份诸葛亮病危的信札在八月中旬传到了成都,一个多月的时间,连续发了五份告病文信,第五份,也是最后一份,是六百里加急火速送到成都。

自汉中到成都的十来个驿亭备马转运时,没一个人想到邮吏背囊里的文书承载着一个沉痛得令人不忍卒读的悲伤消息。关乎季汉命运的文书在八月十三终于抵达成都,文书几次辗转人手,从邮吏到黄门,再到尚书台,最后是皇帝。

皇帝拿到印了紫泥的加急文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在此之前,他收到了四份文告,连续叠加着告诉他一个事实:诸葛亮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第一份里只是说诸葛亮旧病复发,正在细心调养,第二份里已经病体沉沉,痊愈恐需多日,到第四份竟是卧床不起了。

他每看一份,都会心惊肉跳一次,整颗心在战栗粉碎,百般计较下,遣了数名太医赶往五丈原诊脉治病。这一月有余,自成都到五丈原之间,快马疾驰,来往如梭,送出去的是医疗重症的杏林妙手和皇帝满心的期望,送回来的却还是一份比一份沉痛的文书。

而现在,这一份会是什么呢?

他闭着眼睛拆开了文信上的封泥,鼓了好大的勇气才看清,信的内容很简单:诸葛亮病势转重,多日不起,不知何日方瘳,愿陛下遣使来军前筹谋事宜。

文字很含蓄隐晦,然而每个字都能让人听到死亡临近的脚步声,残剩的生命似乎秋天成都飘起的枯黄叶子,飞入茫茫苍穹,永远都追不上。

相父要死了?闪入脑子的第一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紧紧地拉住衣袍,寒冷鬼魅般偷袭着他的五脏六腑,把灵魂都冻成了冰。

他虚脱般一跤坐在地上,任性地挡开搀扶他的内侍,抱住双膝呜咽起来。

※※※

成都在八月十五这天派了李福去五丈原。

本是中秋团圆的日子,皇帝却下了这个命令,实际上,派谁去,是不是要派人去,都是蒋琬的主意,临到商榷妥当才呈递皇帝请示,皇帝什么都没有反对,仅仅吩咐了个日期。

圆月当空的八月十五,李福走出了蜀宫,在宫门口,皇帝坐在御辇里呆呆地交代了几句,歪了歪头,没精打采地出神。

李福磕了个头,起身牵马离去。

灯火黄昏的时辰,成都的街衢巷陌都是匆匆归家的人流,唯有这一乘马奔去相反的方向。

李福走了很远,回头一望,皇帝仍在宫门口。

翠绿的车辇流苏下,那张年轻的脸像没有轮廓的雕塑模子。

※※※

八月十五的月亮极圆,月光碎玉般零碎四野,有的落入草丛中,有的漂浮在渭水上,有的洒在稻田里。垂天幕布上还有点点星光,却都比不上月亮的光辉,只为月亮做了光芒的陪衬。

“真是一轮好月亮!”司马懿抱着手臂,眺望着圆得像玉盘的月亮。

“果是好圆月亮!”众将跟着附和。

今夜魏营摆起了中秋宴,因为赏月,宴席便露天而设,一溜摆了两排酒案。魏军将领各自落座,都喝得酡红了双颊,嘴里冒出的酒气喷出来,在空气里凝成圆圆的一个圈。

司马懿举杯小口一酌:“如此好月色,如何渭水对面竟毫无动静,这好景致,隔着水和敌人对酌,也不失一桩雅事!”

郭淮醉意蒙眬地笑了一下:“诸葛亮那没情调的死板人,他哪有雅兴对月饮酒,岂知人间风流快慰,哈哈!”

“那是!”胡遵一拍大腿,“那个老古板,一辈子没享过人生至福,活活得憋死!”

顿时糙话满天飞,喝得东倒西歪的魏军将领扯嗓子乱嚷一气,话说得越发地不堪入耳,司马懿却满不在乎,自顾自斟酒品味,听得耳中脏话如潮涌动,还当是酒宴奏乐。

“诸葛亮是不是染疾在身,一病不起?自上个月起,蜀军营垒则如死水一潭,上次蜀军遣使者来营挑衅,大将军不是问出诸葛亮食少事烦么。他这般劳苦终日,又颠沛苦寒军营,怕真是不行了!”喧嚣中传出夏侯霸的声音。

司马懿手中的酒盏一停,缓缓地放下,案头的光影流溢在眉宇,像阴翳般久久不去。

“诸葛亮,是不是真的病了?”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那老东西病了才好,最好一命呜呼!”郭淮拍着巴掌笑喊道,引得一席的将领都跟着像疯子似的狂笑。

司马懿满席溜了一眼,众将都烂醉如泥,满口的话愣不成了样子,只有夏侯霸还清醒着:“仲权,”他拿定了一个主意,“中秋之夜,恐要劳烦你一二了!”

夏侯霸隐隐有所体悟,侧身拱手道:“大将军尽管吩咐,末将无有不遵。”

司马懿赞赏地一笑:“夏侯将军果真深明大义!”他凝了面色,叮咛道,“你立刻遣兵五千潜往蜀军行营,到了中军行辕,只在营外擂鼓造势。若蜀军不出营,则奔赴攻伐,再传信中军,我军立刻大举进逼;若是出营会战,可立刻收兵,不得交锋!”

夏侯霸细细地斟酌着:“大将军莫不是

想试探诸葛亮病情?”

司马懿阴阴地眯起了眼睛,却不说是或不是,两只手指夹住酒盏,暧昧不明的笑在微红的脸上荡来荡去:“可速去遣兵。”

夏侯霸再不问了,他整整衣冠,起身长拜,甩开手臂,大踏步走去遣兵点将。

酒爵送到了口边,司马懿久久地举着,却一直没有饮下,笑容缓了下去,淡淡的忧郁浮了上来。

“诸葛亮,你不是真的要死了吧?”他低低地说着,将那一爵酒饮得滴水不剩。

※※※

蓝黑的夜空中黏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像一个笑脸,月光一缕一缕如秋风般揉在五丈原上,光芒柔和而皎洁,纯白得似乎在莽原上下了一场初冬的雪。

夜风习习,绕得人满面清冷,魏延烦躁地来回摆手扇走空气里飞舞的尘土,还未到中军帐,便见一个人从里间出来。映着月光,那人的脸极像战场上死去许久的死人脸,惨白、浮肿、阴冷,他走得极快,一不留神和魏延打了个照面。

“呀,魏将军,这好晚,你来做什么?”杨仪笑得假假的。

魏延心里叫了一声“晦气”,挑起眼睛说:“自然来见丞相。”

杨仪笑容可掬:“有什么着急事么?”

魏延看也不看他:“见着丞相自有定夺,杨长史自去忙你的事,不劳你挂心了!”

杨仪轻咬着牙只是一味地笑:“丞相如今病重不能理事,除非特别紧急之事,一体公务先交给我,再由我转给丞相,魏将军不知么?”

魏延正要迈出去的脚步收了一下,他扭头看着杨仪满脸收不住的明媚笑脸,不由得一阵恶心。

“我自然是有要紧事,须得亲自禀明丞相!”他毫不留情地抛出这些话,全然不把杨仪刚才的告诫放在眼里。

杨仪满不在乎:“丞相有令,这几日内,除非朝中上谕、军情急务才直呈中军。魏将军是有多大的要事,还由不得我问一声?”

魏延着实想一巴掌把他撩翻倒地:“先锋营轮换士卒在即,须得请命兵符,你负得了这责任么?你管着中军文信,可没管着中军兵权,杨长史莫非想越权代政不成?”

杨仪一张脸忽而白忽而青,正想挖掘两句恶毒的话回敬,猛听得营外喧嚣骤起,哨楼上的哨兵扯起嗓门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魏军,是魏军袭营了!”

中军行营霎时如被炸开了锅,听得清晰的慌不迭地拿起兵戈欲出营作战,没听明白的跟着其他人一气乱跑。营外鼓声雷鸣,呐喊震天,愈加令营中士兵恐慌不知所归。

魏延着了慌,挥起双臂大声疾呼:“不要慌,都不要慌!”他来回地喊道,“来啊,随我出营击退魏军!”

“这是中军行营,魏将军不可擅自点兵!”杨仪提起声音道。

魏延刚想发火,忽地若被冷泉淋下,那火气硬是燃烧不起来了。

蜀军治军严厉,前中后左右各军皆有统领,彼此相互依靠彼此掣肘,虽共同支撑起密不可分的大汉军阵,各营之间却各有行权畛域,若然敢越军代权,轻则剥职,重则死罪。他身为先锋营统领,只能对先锋部队发号施令,便宜行事,却不可以擅自插手他军。

可如今这万分危急之际,若不遣兵退敌,岂非酿成大祸么?想要折回先锋营调兵,但先锋营与中军分别扎在五丈原的两边,一东一西相距两里有余,彼此可相对而望,一来一去毕竟耗费时间。

“把你代掌的丞相文信拿出来,暂调中军!”魏延急忙道。

“我所掌文信,管的是庶务,不可管军政。”杨仪挑起了眼睛,这是拿魏延刚才说的话堵住了他的嘴巴。

魏延又气又急,恨不得两把撕碎了杨仪,他攥攥拳头:“我去见丞相!”

“不行,丞相不可擅见,你要见他,须得由我通报!”杨仪扯住他的后衣襟。

魏延用力一撩:“走开!军情紧急,你这文职懂个屁!”他举手一推,竟将杨仪活生生跌出去一丈远,直将他跌得口鼻流血,摔了个四仰八叉。

“丞相!”魏延不顾一切地冲进中军帐,和迎面跑来的姜维撞了个结实,两人都是一惊,对面一照,打量出对方的脸。

诸葛亮许是睡着了,被这忽然的喧嚣吵醒,他扶着修远的手艰难地坐起来:“出、出了什么大事?”

“魏军袭营!”魏延急吼吼地说。

诸葛亮凝神细听,营外鼙鼓震天,喊声犹如狂风卷尘,却像是一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没有靠近一步。他定定神,一字字很慢地说:“魏军如此阵势,又迟迟不见进逼,恐是擂鼓造势,为探我军虚实,可即刻遣兵出营迎战,魏军必退!”

魏延当即一抱拳:“是!”他才往外迈了一步,又收回脚步,犹豫地说,“丞相,我不能调拨中军之兵。”

诸葛亮自然知道魏延的用意,他当即道:“伯约,把三军节符交给文长,由他暂调中军,击退敌军!你则拱卫中军,分部筹划,俾得军心稳定!”

姜维答应了一声,取下挂在腰带上的

五寸长的金制节符,郑重地交去魏延掌中。

魏延握着节符,手心里烧灼起来,所有的慌张、恼恨、积郁都被烧了个干净,仿佛顷刻间获得了不能阻遏的力量,一切的忧虑烦恼都变得无足轻重,他捏紧了节符,深深一伏,急急地走了出去。

姜维也一拜,急急出营去安稳被袭营扰乱的中军。

诸葛亮本是撑着一口倔强的气,此刻诸事交代完毕,只觉得头晕,仿佛一座沉重的山从天而降,一头就栽了下去,吓得修远扑去他身旁,小心地摇了一摇:“先生?”

诸葛亮在枕上转过脸来,展开一个微弱而苍白的笑:“没事,不怕……”

两声断续的安慰仿佛麻沸针,扎软了修远的一颗心。先生病弱如此,还在想着别人,修远把脸埋低下去,眼泪掉在先生的肩膀上,冰凉冰凉的,不知是泪水凉,还是先生的身体在失去温度。

诸葛亮抬起手指,轻轻拉了一下修远衣袖:“扶我起来。”

修远抬起泪水横溢的脸,用手背狠狠擦了,小心地搀扶起诸葛亮,在他身后垫起四五个隐囊。他捂住诸葛亮的手,冰凉透骨,仿佛冻僵的竹枝,他用了些力气,一点点用自己的掌心的温度暖化那令人难受的冰冷,他担忧地说:“要不要宣医官?”

诸葛亮沉吟着:“嗯……”

营帐的帘幕掀开了,杨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满脸挂了花,血和泪不分地淌下来,一面走一面哭:“丞相,呜呜,魏延、魏延……”

诸葛亮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杨仪的脸像面糊糊似的和成一团,似乎是受了伤:“威公怎么了?”

“魏延对我行凶,他想杀了我……”杨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伤心处,却是泣不成声。

修远听得杨仪那刺耳的哭声,厌烦得只想一棍子将他撵出去,他狠狠地瞪着杨仪,足尖一下又一下地铲着地,便似要将这个吵扰的小人踢飞。

“哦,”诸葛亮安慰道,“威公受委屈了。”

杨仪听得诸葛亮这句话,便似溺水时逮住了活命的浮木,一下子来了劲:“丞相,你要为我做主,魏延擅闯中军,妄图僭越违令,我为维护中军威严,加以阻拦,他却对我行凶。此人暴戾凶狠,实不可饶恕!”这番义正辞严的陈述,还伴之以夸张的肢体动作,泪还在疯狂奔流,活似一只在氍毹台上跳火圈的大猴子。

修远实在忍不住了,冲着杨仪大声道:“杨长史,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和魏将军那点私怨,这军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丑事都传去盟国去了。我朝使臣出使东吴,吴主竟问起汝二人纠纷,丢不丢人!丞相现正病重,本该静心休养,偏还要为你们的私怨劳心劳神,你们于心何忍!你们就消停些,整日依旧吵嚷不断,身为朝廷重臣,还不如乡间老妇懂规矩,你是要活活累垮丞相,才甘心么?”

“修远!”诸葛亮喝止,“哪容你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