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悯孤女慈母求姻缘,泄苦楚后主秽宫闱

诸葛亮传 若虚 7263 字 4个月前

天不晚,只是门窗紧扣,光线便暗了下去,不得不点起灯。

棉裙裹身的宫女微昂起头,拨了拨青铜灯盏里的灯芯,瞅着那火苗突突地跳了起来,一线亮光刺入眼中,视野里宫室内的景象变得混沌了。

吴太后端了热水小口一啜,缓缓放了在玉案上,含笑看着身侧,灯光一闪,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投在她的胸前。

公主锦城和诸葛瞻半倚在她身边,四只小手拨弄着一个金色绣球,柔软似水的流苏在掌心飘荡,手上晃一晃,绣球发出丁丁的清脆响动,引得孩子时不时咯咯笑语。

吴太后瞧了一阵孩子玩乐,转头笑道:“这俩孩子就是投缘,锦城在宫里天天念叨瞻小子,我这耳朵啊,都要被她念老了!”

黄月英恭敬地斜坐在一侧,也是一笑,答得却很简短:“是!”

“你以后可要常带了瞻儿来宫里,巴巴地来一趟,又是许久不见,这次回去告诉丞相一声,不要不舍得!”

黄月英谦和地说:“太后说哪里话,太后垂恋瞻儿,是臣家之福,哪里敢不舍得!”

吴太后佯怪道:“还说不是不舍得,那如何进得一次宫,便数月音信全无,非要我这里再三邀请,否则你们断然是不肯来!”

黄月英听吴太后有谯让之意,忙道:“太后如此说,实实让臣妇无地自容,原是宫闱深重,礼秩已定,若无特旨宣诏,哪里敢随意朝觐,望太后体察!”

“理是这个理,但难道没有请旨晋见的例?”吴太后啧了一声,“总是你们太过拘束,比如果丫头,我有快半年没见她了!”

黄月英听吴太后提起诸葛果,开了笑颜说:“太后责怪得是,只是果儿而今拜在道玄门下,身体又一向违和,不便出入宫门。”

吴太后不由得一叹:“果儿好端端一个丫头,做什么竟去做了女道士,想来真真让人心疼。修行向道也是好事,求得一个清静无为、慈心善念,还可延年益寿,只是修行归修行,红尘之事未必也要一并抛弃。一口气一活命,总还在这世上过活,欢喜悲愁都得过了一遍不是,不然那一生行来无滋无味,岂不遗憾?”

她戚戚地感慨了好一阵,听见孩子笑声连连,不免勾起了一桩心事,随口问道:“果丫头是戊子年的生辰吧?”

“正是,那年臣妇怀着她逃难,不想竟产在战场之上,生下来便气血不足,底子里就是弱的!”黄月英低声道。

吴太后感慨道:“着实难为你了!”她默然片刻,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下,“算算看,果丫头也不小了,”她蓦地望着黄月英,“丞相要把果丫头留在家里多久?”

黄月英一震,心里沉沉地像是被细针轻轻一扎,痛却并不惨烈,她涩涩地叹口气:“太后,果儿一向体弱多病,加之性子执拗,臣妇才将其婚配拖延至今。再者,她如今一心向道,在家修行,半身已入玄门,心境寡淡,更不宜提及婚事。”

吴太后不在意地摇头:“身子虚弱又怎样,果丫头纵然半身入玄门,也不是真的女道士,贵胄之家不知道多少人好尚玄老,又有哪一个舍弃凡尘呢,难道就不说人家了?这事上我得怨你们两句,果丫头好端端一个姑娘,偏被你们拘在家里,像她一般大的女子,哪一个不早已嫁为人妇,琴瑟和睦!”

黄月英维持着僵持的笑:“太后有所不知,早年在荆州时,曾有道士夤缘,说道果儿要想一生平顺,便不可随意许配人家,不然恐会折寿!”

吴太后展颜笑了:“丞相以儒者之风理政治国,竟不知道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吗?道士胡诌也自相信,倒让人笑话了!”她瞧见黄月英微窘的神色,宽慰地笑道,“别怪老妇人多事,我是心疼果丫头,不想眼见她韶华逝去,仍空守闺阁,于是才想问一问!”

黄月英垂了头说:“谢太后体恤!”

吴太后微笑:“莫先说谢语,我是郑重问你,果丫头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黄月英黯然着:“先护养身体吧,再说,她现在一心求道,以后再说……”

“以后?眼见一年过了又一年,果丫头可拖不得了!”吴太后急了声音,“丞相的意思我约莫也能猜到一二分,他是怕果丫头成了人家的负担!”

“其实果儿她……”黄月英冲口而出,那隐瞒的心事差一步就要合盘道出,却终究还是咽下了。

“其实什么?”吴太后疑问道。

黄月英摇摇头:“没什么,果儿毕竟身子太弱,既嫁人妇,倘不能相夫教子,却得精心护养起来,想想总是不好!”

吴太后一摆手:“那也无妨的,嫁一户好人家,养尊处优,病自然可以慢慢调养!”

“哪有这样的人家肯要我们的病女儿?”黄月英嘲讽地苦笑。

“丞相府的千金还怕嫁不出去么,只你们不肯给人家一个上门的机会!”

“太后!”黄月英的眼睛里忽现清澈,她暗暗地捏了一下手掌,一股自心底爆发的力量融化着封堵结实的心灵外壳,她看着太后,微张了张口。

吴太后还道她难堪,劝慰

道:“你也不必介意,我也只是好心问一句罢了。倘若有了什么好的人家,我可以保媒,丞相若要责让,就说是我的主意!”吴太后笑吟吟的,又扭头去看两个孩子,还伸出手抚着孩子的脸,那乍起的念头似乎已经稀释了,似乎刚才的谈话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黄月英怔怔地呆着,巨大的矛盾冲突在内心里犹如狂潮翻滚,明灭的灯火映得眼前闪闪烁烁,仿佛她的决定般乍起乍落。

“请太后成全!”黄月英忽然给吴太后跪了下去。

吴太后惊愕:“你……”

黄月英仰起脸,淡淡的光线流在她的眼睛里,泪光般晶莹透明。

※※※

“梆梆梆!”三声清远明脆的更声疏阔弥久,顺着冬夜寒风悠然飘入宫闱。四周很安静,听见火焰剥蚀烛芯的轻声,好像一粒石子掉在无风的水面,溅起一圈涟漪,却匆匆地没了影子,短暂如一梦。

刘禅带着三分醉意走进长秋宫,张皇后忙不迭地迎出来,吩咐宫女给皇帝褪去外衣,因笑道:“陛下气色着实好,想来是今晚的元旦宴很尽兴?”

刘禅乐呵呵地半躺在铺着毡毯的围屏软榻上,饮着皇后亲手捧来的醒酒汤,细细地品咂着酸甜的汤滋味儿,醉意像一团云似的沉沉地罩住头,却是一种令人舒坦的晕乎。

“嗯,今晚高兴。”皇帝年轻的面孔上盛开着喜悦的酡红,“本来开年一场大雪,下得人提心吊胆,还怕出什么大差池。幸而只是雪大,民户没有受损,当真是天佑季汉。去年风调雨顺,收成比前年多了一倍,外无战事,内无大灾,朝政清明,国库充盈,这般太平日子,岂不值得抚掌相庆!”

他露出兴奋的神色,像个得了好彩头的小孩儿:“今日宴上,诸臣都开怀畅饮,连相父也饮了三爵。我还担忧他伤胃,后来见他并无异样,席间谈笑风生,我瞧相父竟年轻了许多。”

张皇后也欢喜起来:“是么,相父身体康健,可是我季汉的福气。”

刘禅用小勺子调着汤水,忽然的心事在微红的眼睛里跳跃:“只是……”

张皇后看出皇帝有忧色:“陛下有何忧虑?”

小勺子在青玉碗边沿轻轻磕击,刘禅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我担心相父又要走。”

“走?走哪里去?”

“北伐……”刘禅郁闷地叹口气,“相父虽休战三年,其心无时不念北伐,这两年来,他人是在成都,却屡屡行事汉中,不是在黄沙劝农,便是在斜谷积粮。他虽不言,我却看得出,他这是在为北伐做准备呢。我担心过了年,他便要走了……”

张皇后却没有擅加议论,从来朝堂上的事无论大小,她都不会置喙。她恪守着后宫不问政的妇道,即便听到再惊心动魄的宫闱秘闻,也不嚼舌根不传小话,一丝儿风也漏不出去,后宫都说这位六宫之主嘴太严,似是用铁丝缝上。所以刘禅很放心在她面前吐露心声,有时在外边受了窝囊气,也可肆无忌惮地对她喋喋抱怨,痛斥哪个大臣太不留情面,哪篇奏章太啰唆。她总是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无声地承受着皇帝的倾诉,仿佛一口幽幽深井,许多的仇恨、埋怨、斥责、哀伤落进去,不见天日。

刘禅似觉得这件事太沉重,也不再提起,一面默默饮汤,一面漫无目的地撒去目光。他因见屋子中央摞着三四个竹笥,还扎了红绸,问道:“你这是给谁备礼么?”

张皇后微笑:“陛下还不知喜事,这是给果妹妹准备的贺礼。”

刘禅手里的勺子“当”地摔在碗里,脸色渐渐变了:“贺礼,什么贺礼?又、又是什么喜事?”

“昨日太后赐婚,将果妹妹许给姜将军,可不是喜事么?”张皇后喜滋滋地说,压根儿没注意到皇帝的脸已淌下汗来。

“我、我怎么不知……”刘禅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仿佛那说话的人不是自己,耳中嗡嗡地乱响,他晃了晃头,什么也没有甩出去。

“这事也是昨日太后宣的旨,她说待元旦庆典结束,再告诉你,本来……”

“果妹妹答应么?”刘禅粗暴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张皇后一怔,她以为是皇帝醉酒,也没在意:“那还有不答应的么?虽说她专心清修,陛下还赐给她一座道观,可到底不能在道观里终老一生……”

“当啷”,青玉碗摔落下去,还剩下的半碗汤像挥舞的绝情剑,刷地泼将出去。张皇后吓得跳起来,慌忙去看皇帝的手:“陛下,你要不要紧,伤了没有?”

刘禅两只眼睛都直了,勾勾的,仿佛失了魂的痴汉。皇后焦急的问候,宫女们忙乱的身影全似过眼云烟,飘忽不定。

张皇后越看他越害怕,轻轻推了他一把:“陛下?”

刘禅忽地打了个激灵,发蒙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片冰冷的雾霭,他从榻上一跃而下,趿着鞋就往外跑。

“陛下去哪里?”张皇后着急地喊道。

刘禅像是没听见,把那呼喊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身后是蜂拥追奔的宫女宦官,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声拨开黑夜,檐

下的宫灯疯狂地摇曳着,仿佛夺命狂奔的灵魂。

他停了下来,他发着抖,宫灯照下来,照见他可怜兮兮的脸,像个被抛弃的孤儿。他回过身,看见追得脸抽筋的一干宫女宦官,他像只野兽似的吼道:“你们跟上来做什么!”

众宫人都被骂得一抖,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的脾气仿佛六月天,太过神经质,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晴转多云。

“陛下。”一个年轻宦官悄悄摸上来,是黄皓,他小心翼翼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扶住皇帝的胳膊,“陛下,你心里哪里不痛快?”

刘禅傻子似的盯了黄皓一眼,他说不出话来,泪却流下来。

那是比死还难过的痛苦,一颗心捣烂了揉碎了,还要在那累累伤痕上千刀万剐,每一刀下去,都砍掉他残存的痴想。

他原来对拥有她已不抱奢望了,他不能娶她,更不能占有她,他早知他们无缘,眷属不成,身份暌违,两小无猜的亲密也成过往。他被关在深宫中,做一个好看的摆设,若是一年能见她一面,那便是绝大的满足了。他再不敢于她有丝毫非分之念,只想她能随心所欲,所以她要拜入玄门,他赐给她道观。他纵然不能与她偕老,可她在他的荫庇下平安一生,便好似他拥有她一般。他知道她在那儿,一个人,仿佛为他守候,尽管这念头很可笑,却足够让他怀揣着悲伤的快乐很多年。

可上天连这点可笑的痴想也要攫取,真是太残忍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想要的总是得不到,他得到的又不是他想要的。命运就是一锅难吃的杂烩,调料菜肴本来鲜美,下锅时却全都放错了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