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良机错失

地火明夷 燕垒生 7806 字 4个月前

共和二十六年四月一日,西靖城里正在例行操练。年轻的军区长陆明夷上任后,操练极勤,现在昌都军已尽复旧观,甚至比毕炜在日更胜一筹。而且陆明夷鉴于当初昌都军中屡有横行不法之辈,因此对军制大加整顿,将自己所统一部昌都军立了个别名叫君子营,严禁仗势欺人,违者立斩。这种严刑酷法虽然有人腹诽说大违共和“以人为尚”之旨,却很得民心,西靖城也为之焕然一新,很有一番新气像。

不过也不止西靖城,冯德清此时已正式接任大统制,开始推行新政。新政涵盖了军、政两面,一是实行强制兵役法,规定十七岁以上男丁必要服兵役五年。五年后,未得升迁者退役,军官则可以选择留任或退伍。但下四级军官留任不得超过十年,中四级不得超过二十年。也就是说,一个士兵十七岁入伍,到三十二岁仍是骁骑则必须退伍,五十二岁没能升到下将军,也不能再当兵了。只是这些实是空的,谁也没想过要当三十五年兵,除非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不过这一条倒也暂时解决了兵源问题,只是卫戍的责任重了不少,必须挨家挨户地查明此户男丁几人,岁数多少。

陆明夷的君子营分为三部,由三将分统。让人意外的是三将中却没有与陆明夷关系最密切的齐亮,除了一个曾跟随万里云叛乱的王离,另两个一个叫沈扬翼,本来是个辅尉,因为前番去雾云城立下奇功,超级提拔为校尉。再一次更是名不见经传,名叫夜摩王佐,据说本是天水军出身,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昌都军来。这三人一个曾是叛将,一个是微末小军官,另一个甚至来历都不明,一开始自然不让人心服。但经过几次操练,桀骜不驯的昌都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三人实在都是当世难得的将才。

这一天,他们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从城外回来。君子营的行列特别整齐,入城时丝毫不乱。陆明夷走在最前,齐亮跟在他身边,小声道:“明夷,你真的不去为邓帅葬礼吊唁了?”

陆明夷道:“路途遥远,军务繁忙,我去也是来不及,让朱将军他们去吧。”

得到邓沧澜战死的消息后,陆明夷马上就准备了一份祭品,让朱震率人前去吊唁,但他自己并没有去。齐亮暗暗咂了咂嘴,心想明夷这人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当初邓帅如此看重你,你能飞黄腾达也有邓帅的引荐之功,现在他去世了你也不去看看,只怕要被旁人说闲话。但看陆明夷的脸色阴沉,他也不再多说,只是问道:“明夷,难道昌都军又要调到前线去了?”

陆明夷低声道:“若我所料不差,应该很快就有调令来了。”

邓沧澜策划的这一次攻击东平之役,竟然落得个无功而返的下场,陆明夷也大出意料之外。看到战报时,对战事的前半程他大为击节,只觉此战十拿九稳,东平城必下无疑。可是最终东平没能攻下,巨门号也被击沉了,邓沧澜自己竟然亦战死捐躯。而其中关键,一是五羊水军的拼命力战,再就是突如其来的铁甲舰让北军无从下手,结果被打了个空子。

如果邓帅多留心一下,敌军铁甲舰只有一艘,威力再大了不能有什么用处。不说别的,就算拼着用小战舰去堵路,那铁甲舰也不能轻易就欺近巨门号身边。不过,这种事后之言陆明夷也知道只是句便宜话,如果事事都能料敌机先,那这世上就没有此人的对手了。只是,这绝对不可能。

解散了君子营后,陆明夷独自骑马向城南而去。出了南门,仍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陆明夷望向东南,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哀伤。

邓帅,你终于成为古人了啊。陆明夷垂下头。三元帅,五上将,都曾是他渴望超越的目标,但现在这八大名将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已经没有一个现役军人了。更让陆明夷感慨的,是和他一同受大统制表彰而破格提拔的之江军区年轻名将霍振武,因为此次登陆抢滩失败,登陆舰被击沉,淹死在大江之中。霍振武年纪和他差不多,经历也相去无几,却这么早就离开了。仿佛天空中的繁星,总会有一天陨落。一世之雄,来了又去了,谁能亘古永存?

陆明夷看着天空。浩瀚的天空里,浓云密布。这是个阴天,似乎要下雨,但这场雨却总是将落未落。

邓沧澜作为共和国仅存的元帅,去世后也要进行国葬。本来应该将灵柩运回雾云城,但可娜夫人说丈夫生前有过遗言,说为将者,身死何处便葬在何处,何地不是埋骨之所,因此他的墓地就葬在东阳城北一座小山上,雾云城西山大统制陵边,则以衣冠附葬。

邓沧澜卒于三月十六日凌晨,葬礼则定在四月七日。别处前来吊唁的都来了,包括大统制冯德清,也要亲临前线为邓元帅送行。朱震抵达东阳城时,已是四月五日,差不多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一到东阳城,便觉城中笼罩在一层愁云惨雾之中,然而与预想中的有点不同,之江军区虽然损失惨重,陆军更是损失了五千余人,连共和国后起名将,与陆明夷齐名的霍振武也战死了,可是军中士气却并不见如何低落。

邓沧澜夫妇无子,傅雁书作为他的得意门生,也担当了孝子的身份。他此时已正式接任之江军区的指挥权,现在北方四大军区中,居然昌都

、之江两大军区的指挥官都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也算前所未有。傅雁书这些天十分劳累,每天都不睱安睡,眼睛都已布满了血丝,但精神仍是很好。不论是几个军区的头面人物,还是当朝高官,傅雁书都应对得体。冯德清见过他后,回去也对从人说,邓元帅战死是件憾事,但他后继有人,实是幸事。只是话虽这么说,这一战未能成功,冯德清也暗自叹息,觉得大统制天不假年,因此导致此战功败垂成,消灭南方叛军的时间又要延后了。

四月六日这一天,吊唁的人都已到齐,只等明日出殡。傅雁书忙了一天,到了黄昏时正要休息,一个亲兵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傅将军。”

傅雁书见他神情有点惶恐,问道:“有什么事么?”

这亲兵神情还是很茫然,凑上前道:“小姐回来了,已在码头上,请将军指示,是否允许靠岸。”

傅雁容流落南方,已经第三年了。去年本来说好用余成功交换她回来,谁知最后又出了个差子,傅雁容竟然迫使自己放了郑司楚,又回到了南方。这件事让傅雁书大为切齿,只觉这个妹妹实在不懂事。他放下狠话说以后再不认这妹妹,但师母却不能忘怀,他好几次看到师母背着人偷偷流泪,自是在想念阿容。换俘到现在,又已经过了大半年,傅雁书几乎已把妹妹忘记了,没想到她这回又回来。他皱了皱眉道:“先不要声张,我马上去码头。”

南方终于放了阿容么?他想着。刚要出门,正碰到可娜夫人急急进来。可娜夫人一见傅雁书便道:“雁书,听说阿容回来了?”

傅雁书心想师母的消息倒是灵通。他道:“是啊,我也刚得到消息,她正在码头上。”

可娜夫人已是急不可耐,说道:“快,我跟你一块儿去。”

傅雁容流落南方后,最伤心的无过于可娜夫人。特别是上回说好要把她换回来,可娜夫人专门把阿容的房间又整理了一遍,准备让女儿回来后住得舒服点,没想到阿容却没回来。那一次可娜夫人呆了半晌,又背着人落了不少眼泪。快三年不见了,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在想念女儿,连大统制的死讯传来,她都没有太伤心。傅雁书道:“只是,师母,上一回阿容来……”

可娜夫人急道:“你管这些做什么,她回来了就好!马车我已经备好了,快走吧。”

坐上马车,两人急急向南门码头走去。傅雁书因为不想让别人知晓,所以亲自换上了便服去赶马车。前些日子总攻的时候,南门也戒严了,现在又恢复了正常。北军没心思再攻击南军,而南军虽然有了铁甲舰,也在休整中,并没有发起攻势,南门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一路上,可娜夫人拉开车厢的前窗板跟驾车的傅雁书絮絮叨叨,说的尽是阿容的事。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傅雁书一直对师母甚至比师尊更尊敬,觉得师母虽是妇道,但胸怀博大,才识无伦,可现在师母说话和寻常妇人没什么不同,心想女子终是女子,师母一直希望把阿容培养成女流政客,恐怕这愿望永远都不能达成。

正说着,可娜夫人忽道:“雁书,你说阿容这次回来,是不是南方有什么要求?”

傅雁书低声道:“只怕是的。师母,叛贼一直将阿容恃若与我军谈判的筹码,当初还向师尊要求我军不要发起进攻。”

那一次南方的要求可娜夫人也知道。她沉吟道:“可是……阿容现在回来了,啊呀,会不会阿容中了什么奇毒,他们才有恃无恐?”

别人不敢说,只要看看上回阿容宁死也不让自己擒郑司楚回去,可知她与郑司楚关系非浅。如果南方真有这种计划,郑司楚头一个就不答应。对郑司楚,傅雁书既是痛恨,又是佩服。与此人交手数次,这人虽然并非水军战将,但师尊水陆都曾败在他手上,此人现在是南方的顶梁柱,一言九鼎,有他照顾阿容,傅雁书其实相当放心。他见可娜夫人还要问,便道:“师母,马上就要到了,有什么话,直接问阿容好了。”

马车已驶到了码头。码头守将见一辆马车过来,上前喝问,见竟是新任之江军区长傅雁书,吓了一大跳,忙行了个礼,低声道:“傅将军,原来您亲自来了啊?”

傅雁书心想自己亲妹妹突然过来,自己怎能不来。他道:“南方船只呢?在哪儿?”

“还在江上。桓将军下令严阵以待,不许他们靠岸。”

这桓将军乃是码头战舰留守的将领,是个校尉,名叫桓穆之,很是一板一眼。邓沧澜知人善任,知道桓穆之铁面无私,让他担任这个职位正合适。傅雁书道:“快带我过去。”

他们一到码头上,桓穆之已听得傅雁书亲来,忙带人过来迎接。傅雁书见江中有一艘小船,也不是战舰,顶多不过十几个水手,心里先有一半放心。显然南军这次并非想趁机攻击。他对南军那艘威力无比的铁甲舰已心有惧意,低声道:“后面没有叛贼战舰跟来吧?”

桓穆之摇了摇头道:“没有,就这一艘船。末将已下令封锁消息,现在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桓穆之果然称职。傅雁书看了看他,又小声道:“安排他们靠岸吧。”

桓穆之应声正待下去,见车里可娜夫人出来,忙行了个礼道:“夫人。”

可娜夫人已听得傅雁书的话了,说道:“将军,快让他们上岸。”她已急着想看到傅雁书,只觉片刻都不能多等。待桓穆之向那艘船打了个几个旗号,那艘南船慢慢驶向岸边。因为这船很小,可以直接靠岸,等跳板一放下,见船舱中先走出一个男人,跟着一个女子出来,正是傅雁容,她摇着手叫道:“阿容!阿容!”

傅雁容一出船舱,便听得可娜夫人的叫声,应声道:“妈!”便急急地要跑下船来。她跑得急了,在跳板前一滑,险些摔倒,那男子一把扶住了她,搀着她下船。傅雁容差点摔倒时,傅雁书虽然一直不说话,脸色也为之一变。到都到了,别这时候出个乱子,待那男子搀住傅雁容,他才松了口气,心道:“该死,居然是郑司楚!”

男子挽着傅雁容时,她全无抗拒,除了郑司楚还会是谁?郑司楚竟然亲自陪同傅雁容前来,这一点他也没想到。要留住他么?傅雁书脑海中立刻闪过这念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郑司楚现在已经来到敌营,如果要拿下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现在就动手,反而显得北方无信无义了。反正要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也不急在一时。他见可娜夫人要上前,心想郑司楚万一将师母扣为人质,那倒不好办了,闪身拦在她身前,小声道:“师母,那是郑司楚。”

一听是郑司楚,可娜夫人也吃了一惊,低声道:“是郑国务卿的公子么?”

郑昭已经是再造共和一方的首脑,北方正式文件中说起他,不是“匪”便是“贼”,不过邓沧澜夫妇说起郑昭时,一向仍以过去的官职相称。傅雁书道:“正是。师母,此人狡诈万分,而且已是南军指挥官,竟敢前来,真不知他有什么用心。”

此时郑司楚已陪着傅雁容上了岸。傅雁容一见可娜夫人,再也忍不住,哭着上前,一把抱住了可娜夫人道:“妈,我好想你。”可娜夫人的泪水也淌了下来,搂住她道:“阿容乖,让我看看,你吃苦头没有?”看了看又道:“还好,好像还胖了点。”

一听胖了点,傅雁容却是大惊失色,顾不得脸上还有泪痕,急道:“妈,我真胖了?”

可娜夫人见她三年不见,现在更是长得娇艳若花,却仍然不脱小女儿情态,忍不住笑道:“不胖不胖。”她看了看一边的郑司楚,眼光却一下变得极其锐利,沉声道:“郑司楚将军?”

当初奇袭东阳城,郑司楚曾经攻到太守府。当时北军措手不及,太守府也没有防守,郑司楚本想将可娜夫人带走,因为傅雁容阻挡,他居然放过了可娜夫人。那是可娜夫人在郑家离开雾云城后,唯一一次正面见过他,现在又见到,见郑司楚英气勃勃,可娜夫人也暗暗赞叹,心想雁书已是人中俊杰,这郑司楚一点都不输给他,而且气度犹有过之。郑司楚听她叫自己,过来行了一礼道:“夫人,请节哀。小将听得邓帅归天,特陪同阿容前来吊孝,并有国书一封,请代交冯大统制。”

果然另有图谋!但郑司楚竟是来下书的,这一点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不曾想到。可娜夫人看了看他,又道:“郑将军胆色,实是令人钦佩。只是您孤身前来,难道不怕我方扣留你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邓帅本是小将自幼便仰慕之人,雁书兄也曾与小将照过面,英风凛然,令我佩服。古人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若小将以为会被扣留,那就是小看夫人和雁书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