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闷热的牢房内, 董志和、董飞卿、蒋徽见到了陈嫣。
陈嫣面色苍白, 神色镇定。
在董志和、董飞卿示意下, 狱卒退得远远的。
昏暗的灯光中, 陈嫣望着董志和,唇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董阁老,我请你走这一趟,是要告知你一些事,再问你一些事。为免未经定罪便身死, 请了董公子及其夫人前来旁听。”
董志和神色温和地道:“你说。”
陈嫣开门见山:“针对您的妻儿,我做了很多事。”顿一顿,娓娓道来。
从请高手追踪董飞卿、追杀蒋徽起, 到派人□□董越卿、董佑卿没成事止。
她瞥一眼董飞卿,对董志和道:“对这个人所作的一切, 是因当初他是你出色的嫡长子, 亦是因为他逼着陈家退亲的手段超出我的预料,过于决绝——恼羞成怒之下, 我憎恨他。
“他与唐大公子、陆指挥使、程大公子一起长大, 谁都知道他重情义。为此,因着猜测,我派人追杀他现在的结发之妻。
“我想利用儿女情长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 都是因生身父亲而起。我固然会得到他的报复, 可你也会让他深恶痛绝。
“之所以有这般打算,是我笃定他会回京,会回到董家——却没想到,我错了。这是我犯的一个大错,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人手、银钱。
“不过,眼下也很好。他与发妻已查出我是让他们在外饱受困扰、磨折的元凶,把我送进了监牢,顺带的,生出了些许好奇心。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任谁都会奇怪。
“相信到此刻,他们已将真相探究的七七八八。
“因为,穆雪曾是教我诗书礼仪的先生,阿锦是我视为姐妹的人。”
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陈嫣却话锋一转,语气凉凉的:“有朝一日,董家没落,你可千万照顾好董越卿、董佑卿,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会成为废人,甚至于,暴毙街头。”
董志和语气转为沉冷,目光灼灼地凝着陈嫣,“只为着你说的那两个人,便让我家宅不宁,一再谋害我的子嗣?”
“有什么法子?”陈嫣抿出微笑,“董阁老高居次辅,岂是我一个深宅妇人能算计的?一命抵一命,便是亲手杀了你,你还欠她们母女一条命。
“最重要的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让你的子嗣一个个因你遇险甚至身死,你就算只为了董家后继无人,也会痛苦不堪。
“死是多容易的事,痛苦的活着才最难。”
董志和看着面前这女子,“你简直是个疯子!”
陈嫣不怒反笑,“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有些事,已不是为了先生和阿锦,但初衷绝对是为了她们。
“为了两个异姓人,我杀人、害人,成了罪人。在你们这些满脑子功名利禄、规矩尊卑的人眼中,自然是不可理喻。
“可是,你问一问董飞卿和他的发妻,如果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异姓手足遇害,他们会不会为手足报仇雪恨?
“我用他们举例子,不大妥当,我知道,他们与我不同,报复的方式一定比我高明、磊落,不会走上歧路。
“但是有一点,谁都不能否认: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年少时与人结下的深厚情分。”
董志和冷眼看着她。她说的,恰恰是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陈嫣凝了他一眼,讽刺地笑了笑,“料想着我也是对牛弹琴。罢了。要告诉你的事情,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穆先生和阿锦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这是董志和绝不会回答的问题,最起码,不会在这里回答。陈嫣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瞬不瞬地看住他,留意着他的反应。
董志和看似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视线。
一直镇定从容的陈嫣见了,不自主地向后踉跄一步。
董飞卿、蒋徽也在审视着董志和。
董志和取出帕子,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又是一个看似自然而然的反应。
董飞卿目光一冷,蒋徽的视线也变得凉飕飕的。
陈嫣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凄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她们已经不在了。可偶尔,还是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她们还活着,最起码,阿锦还活着,只是离我太远,我在京城找不到她。”
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绪却是完全不同。
“死了也好,死了何尝不是解脱。”陈嫣唇角的笑意加深,悲戚之色却更浓,“我只是奇怪,阿锦那年才九岁,你怎么下得去手?”她再度凝住董志和,目光如刀。
董志和语声如常:“你这些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陈嫣不理会他的否认,徐徐道:“据我所知,当初两广一带贪赃枉法的官员颇多,圣上发力整顿,因顾及牵连太多使得民心不稳
,便对官员家眷从宽处置,没有涉案的女眷、下人,一概遣散出官员府邸。不管怎么说,阿锦都是无辜的,都该好好儿地活着。你怎么能?怎么做到的?”
董志和有些不耐烦了,转身举步,“我来见你,是来询问案情,你却一通东拉西扯。罢了。你若有罪,便早些认罪伏法。好自为之。”
“这是自然,再过堂,我便认罪。”陈嫣语声阴冷,“那是你报应的开始。”
此刻,她的言语,在这夜间的监牢,宛若诅咒。
董志和脚步略一停顿,快步走了出去。
董飞卿对蒋徽递了个眼神,随着董志和离开。
蒋徽望着面色更加苍白的陈嫣,点一点头,转身要走。
“夫人。”陈嫣出声唤住她。
蒋徽回眸望去,语声温和:“想告诉我一些事了?”
陈嫣点头,“是。”
蒋徽微笑,“我洗耳恭听。”
陈嫣尽力抿出笑容,道:“穆先生、阿锦的事,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无需赘言。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陈嫣趋近几步,望向牢门外。
蒋徽看出她的顾虑,侧耳聆听,道:“放心,没人偷听。”
陈嫣略略心安,微声道:“先生留给我一封信,我没敢留在身边,寄放在徐道婆那里。明日,她会再去登门见你,把那封信交给你——这是我进监牢前托付她的事。如果,你对阿锦的事仍有兴趣的话,请收下那封信,看一看。之后如何处置都好。”
之所以说“再去”,是因今日徐道婆去董府递话之前,便先去见了董飞卿和蒋徽。
蒋徽想了想,颔首应下,“好。”
陈嫣道:“没别的事了。这种晦气的地方,夫人不宜久留。”
蒋徽微笑,“告辞。”
走出大理寺,董志和站在马车前,对着深浓的夜色出神。
董飞卿走到他近前,轻咳一声,唤回他的神智。
董志和转头望着他,“穆雪的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没多久。”董飞卿说,“在里面,你怕隔墙有耳,现在能不能说说那件事?”
董志和却道:“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好奇,便已经开始被陈嫣利用了。”
董飞卿失笑,“那件事,没机会公之于众,陈嫣身死,死于谋杀亲夫;董家倒台,始于妇人作乱。我知情与否都一样,何来的被人利用?”
“原来,你们不想留她一条活命。”董志和讽刺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在你们眼里,她必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是你们的同道中人,怎样都要护她周全。”
“一事归一事。你这个人,总是把很多事放在一起,混淆不清。”董飞卿轻描淡写地道,“她曾谋害我们,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她因为身处监牢,顺势与董家鱼死网破,我们看看热闹就好。重情义是最初的陈嫣,不是成为刽子手的陈嫣。”
董志和道:“既然是这心思,又何必问那些不相干的事?”
董飞卿睨着他,语速缓慢:“就是好奇: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片刻后,董志和避开他的视线。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招架的住的。
“不想说就算了。”董飞卿道,“横竖也已确定,你对无辜的孩子都能痛下杀手。若是那孩子还活着,你一定会暗示陈嫣,借机与她谈条件。这样一来,她便不会拉董家下水。”
瞥见蒋徽走过来,董飞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语气闲散:“你先前去见我,大抵是要问我在这件事情上参与了多少,眼下已经心里有数。先走一步。”
随后,夫妻两个上马。
董志和望着董飞卿,欲言又止。他想说,阿锦的死,是个意外。可是,谁会相信?便是相信,也仍会对他不齿。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马车,回府的一路,那件事的原委纠缠在心头,挥之不去。
穆雪逃匿之后,他满腹怒火,派人寻找,但直到回京,也没找到她。
一年一年的,怒意消减,但仍是吩咐在京、地方上的人手留心。
再见到她那一日,纯属偶然。
一位名士住在落霞庵附近,他带着几名心腹前去拜访,想请名士到府中做幕僚。无功而返。
回程中,听到女孩子的欢笑声,漫不经心地望向车窗外的绿野。
八、九岁的女孩子正张着小手追逐一只蝴蝶,穿着破旧外袍、手拿帷帽的女子站在一旁,笑吟吟地叮嘱:“小心些,别摔倒。”
女孩子的容颜,与记忆中那个背叛的女子酷似;此刻女子的声音,亦是他熟悉的。
她居然带着孩子回了京城。
他面色一凛,即刻吩咐心腹,把母女两个拿下,带到城外一所别院。
之后,他问穆雪如今在何处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