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父女合谋,把这妖物引进宫中,不光要害了朕,还要残害其他皇子,残害京城百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郑缙顶着乾圣帝的怒火,不住地磕头请罪,皇后也一声不敢争辩,只是伏地饮泣而已。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没人上前劝慰,乾圣帝自己逐渐从冲天怒火中缓过劲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勉强收拾起心绪,对仇心危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朕已经知道了,朕实在没有想到太子……唉,太子竟会行差踏错至此,多亏了先生示警,令朕不至于受外戚蒙蔽。”
仇心危向他欠了欠身,却并没有收场的意思,乾圣帝又期期艾艾道:“待朕回宫后,一定从重惩处这一干人等,还请先生念在百姓无辜的份上,今日就此罢手吧。”
迟莲站在不远处,眉头抽筋似地跳了两下,总觉得这事还没完,心中隐隐不安。
仇心危忽然笑了一下,如烟的视线悠悠落在皇后身上,轻声问道:“皇后娘娘,您觉得,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把罪责推给自己的父亲,这样就能保全更多的人……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但其他人为什么要配合你的自欺欺人呢?”
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皇后跪伏的身体蓦然僵住,随后以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的幅度剧烈地颤抖起来。
乾圣帝惊讶疑惑地望向她,郑缙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竟连身份的差别都顾不得了,脱口阻止道:“芝娘!”
可皇后只是怔然地跪坐了那里,低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苦笑了一下:“父亲,没有用的。”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她坚持了几十年、几乎成了本能的端庄仪态终于颓然崩溃,身体一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缓缓回望仇心危,“你是来帮它报仇的,对不对?”
华美的锦缎衣摆凌乱地摊铺在她身周,犹如盛放的花朵,却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仇心危不置可否,权作默认。
皇后抬手摘掉了耳朵上的明珠耳,随手一抛,宝石掉落在石砖地面上,碰撞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样的破碎声音中,她慢慢地开口道:“妾家住在尧州府高阳县梅塘镇,先祖是尧山采玉人,大约百年前曾以凡人之身误入尧山大泽,因瘴疠而致暴盲,所幸守山之灵蚺龙以秘药相赠,治好了他的眼睛,并且送他下山归家。”
“先祖感念山神恩德,在家中为它供奉神位,代代香火祭祀不绝。或许真是因为神灵护佑,郑家从一介勉强糊口的采玉匠人逐渐发家,到父亲这一代时,已成为了梅塘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
“尚德二十八年,臣妾与母亲春游归家,马车路过城门时忽然惊驾,一个云游方士帮忙拉住了马,并对母亲说,车中之女,日后必定贵不可言。”
这一年郑家大小姐郑怀芝十三岁,梅塘镇上已流传起关于她美貌聪慧、命格贵重的风闻,郑缙认为这段际遇这是上天给予的征兆,于是为女儿精心筹谋准备,请来老师教授她琴棋诗书、针黹女红等诸般技艺。
次年春天,玉京传来了为诸皇子选妃的消息,郑缙喜出望外,下定决心一定要举全家之力送郑怀芝入宫。可就在使者到达尧州府前夕,郑怀芝忽然生了一场重病,高热后双目失明,再也无法视物了。
郑家不敢让这件事传扬出去,私下花重金请来了尧州府各家药堂有名的大夫,都说此症已无药可医,劝他们另请名医。郑缙只得接受一切辛苦付诸东流的现实,沮丧之下,他把气撒在了女儿头上,从此对她不闻不问,更别提求医问药,只将她随便养在后院里,等日后寻个条件差不多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就算了。
从掌上明珠到弃如敝履,也不过就是一双眼睛的事。
郑怀芝在这短短数日间尝尽了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滋味,她甚至一度萌生了死意,与其苟延残喘地过一生,还不如干脆结束痛苦重新开始。
她默默地为自尽做着准备,阖府上下几乎没人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郑氏夫妇还是陪伴她长大的丫鬟又或者是发现了却保持了沉默的态度,甚至正是因为对她抱有同情,才觉得应该让她有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万幸她身边还有一位积年的老嬷嬷,是服侍过郑家三代的老人,就在郑怀芝决意吞金的那个夜晚,老嬷嬷闯进来按住了她的手,浑浊双目对上了女子黯淡无神的眼珠,她颤颤巍巍地低声问:“大小姐,您还记得咱们家里的那个小祠堂吗?”
第12章 龙夜吟(十二)
郑家先祖尧山遇蛇的故事郑怀芝当然听说过,但由于年代久远,加之郑缙对此不感兴趣,所以家里并不经常提起,她自然也从未信以为真,可那老嬷嬷却告诉她当年确有其事,如果她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妨效仿郑家先祖的做法,去尧山请蛇神救命。
郑怀芝从小就怕听神鬼妖怪的故事,郑缙还嘲笑过她胆小,但她更怕自己一辈子挣扎在泥淖里。眼下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最差不过是死,但若能抓住一线生机,她的人生就能重新回到云端。
郑怀芝擦干了眼泪,在老嬷嬷的陪伴下连夜离开了郑家,一直到尧山脚下,老嬷嬷折下了一枝枫叶别在她衣襟上,告诉她要顺着风的方向一直向西走。她独自拄着一根拐杖进入了深山,跋涉了大约一天一夜,终于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林间。
“那一次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竟然还有醒来的一日。”她望向半空中的青灰巨蛇,惊惶褪去,像望着自己一生走错的歧途,亲口承认了那个被她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是你救了我。”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秘密,其实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但那背后汹涌而曲折的情绪即便到了如今,仍然在她胸中激荡出回响。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蚺龙的声音,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轻干净,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比她还要手忙脚乱,活像个第一次见到陌生女子的青涩少年。
“你的眼睛看不见吗?你别哭,不是,你放心,我可以帮你治好的……真的!你信我!”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蚺龙一族自从被尊神流放到尧山,数百年来一直潜心修炼,却迟迟没有突破的迹象,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一条蚺龙救起了在山中迷失方向的猎人,替他治好了被瘴疠毒瞎的眼睛,居然奇迹般地修成了正果,飞升登仙去了。蚺龙一族方才明悟,当年降下处罚的天尊并没有打算赶尽杀绝,机缘就藏在善缘里,只要救下一个眼盲之人,蚺龙就可以脱去刑罚,重归仙途。
虽说尧山深处有瘴疠为屏,凡人难以进入,但数百年过去,还是有些迷路误入的人遇到蚺龙,彼此成就一段机缘。先前困守此地的蚺龙一族已经飞升得差不多了,到得此时,就只剩下救了她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