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路以来回避不已的馊臭衣物?
“我的牛,我的牛!”
一声尖利的哭嚎,刺破了此刻带有些戏谐意味的空气,农人扑倒在侧翻的黄牛身上,涕泪横流:“我的牛!”
珍娘和秋子固都怔住了,这才发现倒地黄牛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条前肢以极怪异的姿势斜伸向前,明显是已经断了。
对一个庄家人来说,牛就是大半个,甚至全付身家,而断了腿的牛则相当于泡进水里的泥屋,几乎是一钱不值了。
“你,就是你!”农人抱着自己的牛,哭着指向光着上半身的车夫:“驾车不看路是怎的!我这么大条牛你只看不见!如何怎样了?生生撞断了我的宝哦!”
珍娘心里替那农人难过,她是吃过家里没牛的苦的,因此深知这是多大的苦难。
“师傅,你走得太快,也许真没看清就撞上了?”珍娘有些替那农人说话的意思,再说这边人和粮食都没事,人家却是受了大损失的,不偏着点,也说不过去不是?
车夫不干了。
“怎么成了我的错?大路朝天大家走,就撞上也不能只算在我一个人头上吧?”车夫抄了手,斜眼看着珍娘:“怎么有的人心肠比煤炭烧枯的还焦?好心带她一趟,反倒咬一口?”
珍娘气得脸都涨红了。
“好心带我是一回事,撞倒人家的牛是另一回事!”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清冷的杏子眼里,闪出倔强不服的光芒:“我要谢谢你,你却要对人家陪不是!这是两不相干的,你怎么混在一处说?人家牛折了腿是真的,再不能下地干活了,你说怎么办吧!”
车夫一听也恼了:“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边说边看秋子固,意思您也说几句,好歹您跟我是一家的,总不能看我一人受辱吧?
再说要赔钱的话,您也跑不了这责任吧?
珍娘也看秋子固。
“这位秋师傅,”她的声音比刀子还尖:“看起来车夫得看您说话,您是不是擦把脸,看看形势,断断公正?要知道,这世上可有许多事,比您那身干净衣服重要的多!”
秋子固眼中乍然闪过煞气。
他可不是凭人怎么说怎么做的软面性子,珍娘的话如此这般让自己下不了台,他就再冷淡再清悠,也忍不下去了。
可他还没开口,有人却抢在了他前头,要替他出气。
“你这丫头怎么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车夫光着圆滚滚的肚皮,一头油汗冲着珍娘呵斥:“你一身干净清爽的,哪里体会到我们秋师傅的苦?你倒丢进泥塘里看看呢?看还能不能有这样的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第九十九此消彼长
珍娘轻嗤了一声,鄙夷不已:“我下过田耕过地,什么样的泥水谭没趟过?我们是要靠自己双手讨生活的人,哪有闲情逸致理会身上衣服?嘴里吃食尚顾不到呢,哪里还理会得衣服?!”
农人听了几个来回,倒还是珍娘的话贴他心脾,知道也是个穷苦出身,会帮着自己说话。
“这姑娘的话在理,你说我撞你,我一个人手里牵了头牛,能走多快?能撞得上你?你手里缰绳略偏一偏,不就躲过去了?还不是你走神忘事,把个车驾得失了准,这才撞上来的?”
车夫被说得无话可回,只得再次求援地看向秋子固。
毫不犹豫地,秋子固推开对方递上来的衣服,反低头从泥坑上捞了把水,浮面上的,还算清澈,在脸上糊了一把,总算露出五官来。
“牛是咱们撞的。”随之而来的,是淡淡六个字。
车夫呆住。
“秋师傅,你可不能这么就认了!”车夫慌了:“这钱怎么算?回去咱们怎么能文掌柜的交待?还有这车,车也散了啊!”
秋子固再没理他,反掉过头来,直视珍娘,英挺眉峰上蹙意重重,泥水从他额角滑下,愈发显得他的脸,白得耀眼。
“不过此事因你而起,要赔,大家平摊!”还是那不疾不徐、毫无情绪的声调。
你要公平?
我就给你公平。
不是魔障么?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秋子固面上平静如水,淡然如常,心里却渐渐有些狂暴起来。
车夫满意了,立刻得意洋洋地看着珍娘。
怎么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看你出不出钱!
珍娘扫了一眼正盯着她看的秋子固,冷漠一笑:“果然是秋师傅,一字一句如金石相击,铿锵有力!好,你说得有理,谁让我今日霉运上身,坐了您的车呢?赔,赔吧!您说个数就行!”
秋子固强忍着不适,伸手,从自己脏得不像样的衣服里,掏出一小迭银票来,好在贴身放着的,倒也没怎么湿,外头略有些污迹,并无大碍,还是可以用的。
此处跟车下乡,他是专为收购新麦而来的,自然身上带了不少钱。
拈出一张五两的来,秋子固招手叫那农人过来:“拿去!”
农人倒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能解决,身子向后缩了一缩。
珍娘推他:“你只管去,他吃不了你!”
秋子固重重看了珍娘一眼,珍娘以同等力量回视。
农人过来了,秋子固将银票交到他手:“这里是五两,你的牛值多少该自家有数,少的部分,找她去!”
手指横向珍娘。
珍娘冷笑,玉手轻取,同样一张五两的银票传到了农人手里。
农人欢天喜地,连蹦了几跳,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依旧呻吟不止的黄牛,毫不在意地就要离开:“这牛你们只管拿走吧!我有了钱,再不要它了!”
秋子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些不同的表情,是冷笑,嘴角翘出个诡异的弧度,眼瞳里掠过一点子幽凉的火焰:“凡人不都如此?有用处是宝,无用时?弃若敝屣!”
声音不大,其中蕴含的凄怆,和看晓世事的通透无奈,却让珍娘平静连贯的呼吸,由不得断了一断。
农人去了,留下一地狼籍的粮食口袋,和滚翻在地的家具。
孙木匠的手艺由此可见一斑,因家具依旧归整齐正,没有一丝损坏,不过落些浮灰罢了。
车蓬落在不远处的泥地上,孤零零带人受过的模样。
车夫去将其捡了回来,正要请秋子固帮忙重新安回去,却不见他人影。
珍娘冷眼看他:“你不知道秋师傅心性么?这会儿自然去了河边!”
车夫没由来的想笑,但因是珍娘在眼前,便又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秋子固边在清澈的河水里,好好涤洗自己的头脸,衣服,他穿着衣服平躺在水面上,任流水在自己身上冲来拂去,一动不动。
几个婆娘过来近水洗菜,被这躯轻飘飘的身体吓了一跳,尖叫着跑了开去:“出事啦!水里有个死人啊!”
秋子固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的脑子正飞快运转着,他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个女人,这个魔障,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
会对自己造成如何不可预料的危害?
细细数过,自打遇见她以来,自己输了程大人的差事,被客人返单,还有就是,每回见她,自己的洁癖必要受到挑战!
身处鸡窝,脚踩羊粪,今天更好,干脆是整个人掉进了泥水坑,头顶水草,脸染鸟屎!
按这样的速度下去,将来再见她,自己可能会处于何等境地!
秋子固刚刚想到这里,身体便由不得打了个寒战。
难道,自己与她,真的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么?
眼见她的生意越来越好,越来越走上正轨,相对之下,自己岂不是要。。。
陡然一阵大风掠过,秋子固的身体随着骤然而至的波浪,上下起伏不定。
可是细想那高僧的话,明明说的又是,得命中魔障收服了自己,方可解难。
她?
来收服自己?!
秋子固平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情不自禁捏成一对拳头,捏得紧紧的,发出咯吱的声音。
如何收服?
一天鸡窝一天鸟粪么?!
歇息在岸边的一对水鸟,被一阵猛烈的水花,惊得腾迭而起,以为河里窜出了龙来,吓得落荒而逃。
车夫正无聊地坐在田埂上,嘴里咬着草根,眼光时不时在珍娘身上打转。
牛已叫邻近的屠夫来拖走了,说定了,分作平等两分,处理好了后,各自送到茶楼和隆平居。
粮食也都扛回来堆回车上,只是没有顶,全然暴露在阳光下,可怜巴巴的一堆堆。
珍娘则自顾自地检查着家具,察觉到车夫的目光后,冷冷地抬起头来:“若有一丝儿破皮坏损,你们也是一样要赔的!”
车夫吓得来不及地缩回眼神,顾左右而浑然不知的样子。
这一看不要紧,车夫忽然一喜:“秋师傅,您回来啦!”
珍娘听说,目光也顺着看过去:
第一百下战书
秋子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却焕然一新,泥浆都被河水冲去,头脸洁净,五官中,因双眼眯缝,便愈发显得玉雕刻一般的鼻梁,比寻常时还要高挺,薄而精致的唇紧紧抿着,不带一丝笑意。
秋子固走到车夫跟前,清冽爽净的气息引得车夫一抽鼻子,连打了数十个喷嚏。
待他止住后,秋子固早已独自将车蓬支好,并二话不说,走到珍娘身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将家具也搬回了原处。
珍娘微微一愣,来不及多想,便捏着绳子走到车后,欲将家具绑好。
不料秋子固猛地一把从她手里抽走了绳子,珍娘吃了一惊,下一个瞬间,家具已经结结实实地捆在了车后。
“你这是做什么?”珍娘以为,秋子固还在为刚才赔钱的事生气:“凡事都有个是非对错!你的车撞了人家的牛,怎么不赔?”
珍娘的衣领突然被拽紧了!
手如白玉,
指尖洁晰,指甲如贝明光莹润,却无丝毫血色。
“你以为,”秋子固的表情终于失去了平日的清淡,带上了隐隐的阴郁:“你以为就此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你以为,自己是克星就可以将我捏在掌心搓圆捏扁了?!你以为借此自己就可以青云直上了?”
珍娘被他几句劈头盖脸的追问,问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为了五两银子,这个男人就发疯了么?
还是刚才在河里,被水鸟吃掉了脑子,塞进了稻草?
秋子固终于松开了手。
很难说是眼前那张清丽脸庞,因意外而变得失了血色,让他情不自禁泄了劲道,还是那双杏子样的双目,纤长浓密的睫羽如蝴蝶展翅般瞬间打开,露出晶亮如生的眸子紧紧盯住自己时,心底里的本能让他紧不起力气来。
总之,他松了手。
“如今儿开始,咱们都睁开了眼细看看,到底是你那茶楼本事大,还是我秋子固引领的隆平居,食艺精!”
宛若丢下战书,秋子固眉目冷凝,一身煞气,丢下这句话,立即转向车夫:“套马,上车!”
车夫的魂没了。
什么时候见秋师傅动过这样大的气?
什么时候听秋师傅说过这样的长篇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