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鲁监国挥师西进,钱谦益失意南归 (2)

白门柳 刘斯奋 11385 字 4个月前

一个个脸上都现出兴奋的神情。

“好!”黄宗羲把拳头猛地一挥,大声说,“很好!有了此物,我兵又岂止水上不惧鞑子,便是陆上也不必惧他!”随即又问:“别的呢?除了此物,可还有别的厉害家伙没有?”

章钦臣依旧只是微笑着,做了个相让的手势。于是大家便跟着他,开始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参观起来。也就是到了这时候,黄宗羲和他的将官们才真正见识到章钦臣的本领,那些火器不止名称奇诡,什么“一把莲”“火蜂窠”“神水喷筒”“飞空砂筒”“神机石榴炮”“铁棒雷飞炮”“水底龙王炮”“子母雷”“神火飞鸦”“火龙出水”等等,不一而足,而且种类繁多,有靠燃烧杀敌的,有靠爆炸杀敌的,也有靠抛射杀敌的;有的用于陆上,也有的用于水中。特别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火箭,制作之精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然可以根据不同需要采用不同品种,或者并联发射,或者飞翼发射,或者多级发射,甚至还可以多发齐射。大家一边看,一边听章钦臣介绍讲解,虽然还未开始演试,但已经一个个全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发出由衷的惊叹。这当中,又数黄宗羲最为兴奋。因为身为主将,他比别的人更加了解军队的情形,深知由于费用奇缺,许多必要的兵械装备都无从置办,刀枪盔甲破旧残缺不必说,就连士兵的衣着,也全都只能补丁摞补丁地对付着穿。靠这样的家当,到了战场上,怎样同装备精良的清兵对抗,实在是一个很值得忧虑的问题。现在有了这批厉害的火器,情形可就大不相同。“嗯,将来克敌制胜,看来还得多点儿靠它……”

心中这么想着,耳朵却听见有人高声报告,他转过头去,发现一名小校手里拿着一张拜帖,正站在跟前。

“我到了这儿,还有人追着来拜访?会是谁呢?”他疑惑地想,随即接过帖子,只见上面写着:

〖眷友弟张岱顿首拜〗

黄宗羲微微一怔:“张宗子?他怎找来了?”虽然如此,但冲着对方是熟朋友,又是鲁监国跟前的大红人,黄宗羲倒也不好怠慢,于是把帖子朝王正中手里一递,又请大家稍待,然后独自匆匆迎出营门去。

“哎,太冲!”黄宗羲刚刚看见营门外影绰绰有人站着,张岱的叫声就已经远远传来。

“这个张宗子,都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等纵情率性的脾气!”黄宗羲无可奈何地想,只好加快脚步走过去。

“太冲,你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待到黄宗羲走到跟前,张岱又兴冲冲地大叫。

黄宗羲不由得一怔,这才发现,张岱身后还跟着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剃得半根头发都不剩的一对脑袋,在日影下泛着青光。那个矮胖老儿还长了一脸的黑麻子……

“哈,说,快说!这两位是谁?”张岱快活地催促说。

黄宗羲疑惑地眨着眼睛,蓦然,心中一动,失声地叫起来:“怎么?昆铜!柳老爸!是你们!哎,你、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张岱学着黄宗羲的腔调说,“来看你黄大人呀!哼,你可得好好谢我才成!要不是我,他们二位还不知道兄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来找呢!”

“是的,若不是宗子兄盛情引路,沈兄与小老还不知何处访兄呢!”柳敬亭微笑地证实。

不过,黄宗羲已经没有心思听了。他猛地趋前两步,一下子把沈士柱的双手抓在手里,随后又转向柳敬亭,忘情地大声说:“哎,昆铜!柳老爸!可算见回你们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几时来的?这、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不是!”沈士柱也激动地大声回答,同样紧紧地抓住黄宗羲,眼泪随之夺眶而出。的确,过去在复社里,沈士柱是属于同黄宗羲感情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自从清兵南下之后,战祸连绵,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虽然也曾苦苦思念,但是却连打听的办法也没有。现在忽然意外重逢,那一份百感交集的滋味,确实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莫哭,莫哭呀!”看见沈士柱挣脱自己的把握,掩着脸,嗷嗷地放声大哭,黄宗羲关切地劝止说。可是,才劝了两句,他也止不住情怀激荡,喉头哽塞,汩汩地流下泪来。

这最初的一幕,如果无人劝止,也许还会持续下去。不过,张岱终于开口了。于是大家才勉强控制住各自的感情,揩干眼泪,重新行礼相见。随后,黄宗羲就把客人让进营中的竹棚子里坐下,并吩咐小校奉上茶来。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自然首先要问到客人们此来的经历。原来,沈士柱和柳敬亭是从南京南下,投奔这里的。本来还有余怀同行,可是为着寻访冒襄,余怀半路去了宜兴。十天前,沈、柳二人来到钱塘江对岸,正碰上水上大战刚结束,清兵防范特别严。他们用重金买通了一名当地渔夫,驾小船乘黑夜偷着过了江,上岸之后不久,就遇到义军的巡哨,几经辗转,才被送到绍兴。在等候鲁监国召见时,碰巧遇见张岱,交谈之下,得知黄宗羲在这里,因此今日匆匆赶来相见……

“这番出师西征,”张岱说,“就是因为他们二位路上刺探到消息,得知鞑子

大队援军就要开到,特地不避艰险,日夜兼程赶来报告,监国才作此决断的。功劳可不少哩!”

“好,好!”黄宗羲连声说,感动地望着两位朋友那风尘仆仆、晒得黧黑的脸,以及那显然是为着掩饰身份的光头,心中又一次激荡起刚毅慷慨之情,觉得有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生死与共的朋友,抗清事业应该大有希望。就算万一不幸,为此献上性命,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他开始怀着对这种友情更深的爱恋,向对方急急地询问起旧日那班朋友的情形,问到顾杲,问到吴应箕,问到陈贞慧和侯方域,还问到张自烈和梅朗中。虽然有许多情况,沈、柳二人也并不清楚,但是哪怕只是零星消息,也足以使黄宗羲兴奋莫名……

“哎,有一件事,弟差点忘了!”正谈得高兴的沈士柱忽然压低声音说,“听说钱牧斋——打算辞掉鞑子的官不做,返回江南来呢!”

“兄是说钱牧斋?”黄宗羲有点疑心没听清,不过,看见对方点点头,他脸色就突然变了,“哼,他还有脸回来?他回来做什么!”

“哎,兄且听弟说啊!”沈士柱连忙摇着手说,随即把声音压得更低,“闻得钱牧斋当日献城,实在是因弘光已逃,赵之龙又不肯拒守,他为保存一城百姓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过后深自追悔,却因形格势禁,只得随例北上,其实无时不思脱身南归。而且,他临去时曾经同柳如是有约,誓言心在大明,一得机会,便要有以报之!”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在座的人一时间都没有吱声,他又补充说:“这事是柳如是亲口对弟说的。弟南来时,柳如是还嘱我要将此意奏知鲁监国呢!”

这又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消息。不过尽管如此,黄宗羲却根本不相信钱谦益有这种胆量,更不相信此人会有什么真正的作为。他摇一摇头,气哼哼地说:“这种话,也就先听着罢了!而且,只怕十之八九还是柳如是一厢情愿,钱牧斋未必就有这等心肝!好了,我们先别管他。且说说二位,既然难得到此,就别忙着走了,且住下来盘桓几日,也好畅叙畅叙!对了,还有余淡心,怎么还不见到?莫非被陈定生留在宜兴不成?”

“弟等此来,是受瑞昌王派遣,”柳敬亭沉吟地说,“现今既已奏明监国,就须及早赶回留都复命。就是淡心兄不知何故,至今仍不见来到,着实令人担心。”

“咦,要不,老爸先回留都复命,小弟留在此间等他?”沈士柱忽然睁大眼睛,提议说。

柳敬亭看了他一眼:“可是,此间的事已经办完……”

“什么办完了?早着呢!”沈士柱兴冲冲地一挥手,站起来,“你不见这里正在厉兵秣马,就要打大仗了么?哈,若是太冲兄肯收下小弟,做个副将——不,先做个千总也成。到时候,小弟就这么骑在马上,长刀一挥,领着那一千雕面恶小儿,朝着鞑子狗贼冲啊,杀啊!嘿,又何其快哉!”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一边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并且手舞足蹈起来。

看见他这样子,大家起初都有点发怔,但随后就想起了:这沈士柱尽管生得又瘦又小,即使把他提在手里,也就与提一只鸡差不了多少,但是却一向昂昂然以将才自许,一心向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平日说话也是满口兵书上的术语,在朋友们当中每每引为笑谈。瞧他眼前这模样,自然是老毛病又发作了。因此,大家都不禁交换着眼色,露出会意的微笑。

“好呀,既然如此,那么昆铜兄就留下好了!”张岱做了个干脆的手势,“反正有太冲兄这位大帅在此,也不必发愁没兵给兄带!只不过,弟却要先行告退了!”说着,也站了起来。

黄宗羲正考虑怎样回答沈士柱,听了这句话,错愕了一下,连忙问:“怎么,兄这就要走?”

张岱点点头:“岂止是要离开此地。兄记得前些日子在西兴观战时,弟对兄说过的话么?弟此去是要披发入山,从此不问世事了!”

“什么?兄要披发入山,不问世事?”大吃一惊的黄宗羲瞪大眼睛问,“在这种当口上?”

张岱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弟不过一纨绔弟子,自知平生只会安享逸乐,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不过是败家子,废物一个!留在朝中,不过虚耗俸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不如及早离去,于家于国,反而不无裨益!”

他这么毫不留情地诋毁着自己,分明经过长期深思熟虑,而且看来决心已定,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挽回。因此,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只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就此别过!如若天不绝人,与诸兄还会有相见之日!”这么说完之后,张岱就拱一拱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

“哎,他、他就这等走了?”半晌,沈士柱一脸迷惘地喃喃说。

“哼,他要走,就由他走好了!”多少感到受了一记意外袭击的黄宗羲,粗暴地把手一挥,把目光从张岱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来,随即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望着客人,用突然兴奋起来的

大声说:“嘿,别的事慢点再谈!今日此间要演试火器,二位如果有兴,就一同进去观看,如何?”

【搜捕内应】

浙东的鲁王政权忙于向江北进军,而坐镇南京的洪承畴却恰恰相反,他目前全力关注的,却是由征南大将军博洛率领的清朝援兵抵达杭州之后,能否迅速突破钱塘天堑,进而一举打垮鲁王政权。

说起来,这件事也确实不能不让洪承畴关注,因为自从去年闰六月,浙东军民起义抗清之后,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一个月有余。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清军始终被阻遏在杭州以北,无法再向南推进。相反,明朝的残余势力,却在东面的福建、西面的安徽、江西和湖广卷土重来。他们凭借民众的支持,千方百计与清军为敌,正出现日益坐大之势。很显然,如果不趁这些势力还在各怀私利、互不买账的时候,尽快给予毁灭性的打击,待到他们一旦幡然觉悟,真正联起手来,事情就会变得极其棘手。而如果要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那么浙东的鲁王政权无疑是最关键的突破口。因为浙东地区正处于这条抗清链环的咽喉部位,与东边的福建紧密相连。只要攻下了浙东,就能迅速进军福建。目前,在福州公然称帝的唐王朱聿键,已经隐然成了明朝残余势力的最高象征,一旦把他铲除掉,就能给各地的反叛者以沉重的心理打击,使之变成无头之蛇。那么接下来,就能对他们实行各个击破,事情也就会好办得多。

如果说,洪承畴对浙东战局感到关切,这是最直接的原因的话,那么,还有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他奉多尔衮的委派,到江南来出任总督,也已经九个月了。在这期间,除了在八月里,终于攻下了顽固抵抗的江阴城,又在十月里,平定了徽州的叛乱之外,军事上并没有取得更大的成果。相反,到了今年的正月,还竟然发生了以前明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一股暗藏的反清势力,在城郊四乡纠集起两万余人,分三路进犯,试图里应外合,一举占领南京那样的惊人事件。幸亏洪承畴发现得及时,紧急调动兵马,做好准备,痛下杀手,才把它好歹镇压了下去,但是也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如果再让局势这么拖下去,那么,被人指责自己无能还是小事,最可担心的,却是由此引起朝廷的猜疑,认为他洪某人对明朝余情未断,对抗清势力心慈手软,甚至怀疑他首鼠两端,心怀二志,别有所图。那就实在是冤枉之极了!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别看摄政王多尔衮眼下对他十分信用,但一旦起了疑心,大祸临头也是转眼之间的事。因为他毕竟是前明的一个降官,有过与大清朝为敌的昭著“劣迹”。更何况,由于他目前位高权重,朝廷中侧目而视的满汉官员,也大有人在……那么,这一次进兵到底能否一举打垮可恶的鲁王政权,从而显示自己的能耐,以及对大清的耿耿忠心呢?洪承畴心中却没有底。因此连日来,他只有密切注视着前线的动向,并吩咐手下人,一有杭州方面的塘报和消息,就立即向他报告。

如今,洪承畴手上就有这样一份报告。不过其中说的并不是清军的进兵情形,而是关于他的对手——浙东方面的动向。据说,鲁王政权得知清朝派出大军增援杭州之后,十分恐慌,最近匆忙委任张国维为统帅,打算主动挥师渡江,来个先发制人。但是,各路军马并不齐心。譬如方国安,虽然表面上也在进行准备,实际上只是应付敷衍。近半个月来,张国维曾经几次派出军队,对杭州实行试探性攻击,结果都因为方国安按兵不动,无功而返。另外,报告中还说到,不久前,福建的唐王政权派遣佥都御史陆清源为使者,携带饷银十万,前往浙东,表示捐弃前嫌,诚心修好之意。方国安得知后,竟然派兵中途拦截,强行夺去银饷,还把陆清源囚禁起来。张国维为这事大为震惊,气得要命,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洪承畴拿着塘报,把这些消息反复琢磨了许久。他自然知道方国安凭借手下那五万主力正规军,目前在鲁王政权中占据着怎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像塘报中所说的这样子消极避战,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而鲁王政权对他又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的话,那么对手确实已经显露出败相,起码他们那个所谓“西征”,就只是部分人的孤注一掷,看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博洛的大军开到,与杭州的张存仁合起手来,发起强大的攻势,浙东的平定,应该说还是有相当成数的。于是,洪承畴稍稍放下心来,把报告放回案上,随手拿起下面一件。

这一件却是江宁府送来的密件,内容是关于审讯在押“逆犯”的。它立即又引起洪承畴的关注。自从发生了瑞昌王朱谊泐进攻南京的事件之后,连月来,经过对远近各村镇全力搜索追缉,已经陆续逮捕、处决了大批参与叛乱的不逞之徒。但是为首的那几个罪魁仍旧逃脱了。为此,洪承畴一直放心不下,总担心他们会卷土重来。他估计对方在城中必定还有暗藏的同伙,尚未彻底查清,因此下令江宁府对剩下的一批要犯务必严加审讯,力求追出线索来。现在,江宁府的这个密件,就是报告审讯的最新情形。据称:经过对那数百人犯逐一反复严刑拷问,并且诱之以利,晓之以理,终于有两名犯人先后供出:有一个

和尚曾经几次到叛乱分子设在沧波门外的据点去过。此人法号“法明”,生得身材瘦小,但是举止活泼,谈吐文雅。因为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只与在逃匪首之一的朱君召联系,所以此外更多的情形那两个犯人都确实提供不出。

说了以上的情形之后,密件最后却附了这样一行字:

〖职等经仔细按察,近已查明:所谓“法明”者,实即故明诸生沈士柱。沈字昆铜,芜湖人,系复社中坚。〗

“沈士柱?”洪承畴觉得这个名字颇为生疏。他捋着胡子,又极力回想了一下,仍然没有任何印象。“嗯,既然此人是复社中人,那么,听说黄澍当年与那伙人颇有来往,说不定会认识也未可知?”心里这么想着,洪承畴一抬头,却发现中军官出现在门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他随口问。

“启禀大人,黄仲霖先生求见,说有事要面陈大人。”

黄仲霖——就是黄澍。洪承畴不由得一怔,心想:“噢,正想找他,他倒自己来了!”便把手中的密件放下,吩咐说:

“唔,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随着回廊里一阵轻而急的官靴声响过,黄澍出现了。他一进门,就低着头,交拱双手,做出行礼的样子。

“哦,先生请坐,请!”洪承畴照例站起来,回着礼说。

黄澍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但终于还是道了谢,坐到下首的一张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见顾,有何赐教?”看见黄澍接过仆役端上来的茶之后,就尽自低着头,一声不响,已经坐到他对面的洪承畴忍不住探问。

“哦,不敢!”黄澍连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几上,再度拱着手,说,“学生所以贸然求见,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达告辞之意。”

洪承畴眨眨眼睛,有点没听明白:“什么?先生是说——告辞?”

“是的。”黄澍抱歉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没有作声,他又解释说:“学生自归诚以来,深蒙大人不弃,派赴军旅效力于前,又相留幕中于后,如此大德,感荷无已。唯是学生自觉樗栎之材,难副重寄,深恐有负大人厚望。思之再三,与其尸位素餐,为同侪窃笑,倒不如自行告辞,也是保全脸面之一法也!”说完,双手又是一拱。

洪承畴这才“哦”了一声,听清楚了。不错,自从平定徽州之后,考虑到黄澍所立的功劳,他曾经打算向朝廷举荐他为知府,后来担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罢。结果直到如今,仍旧只能委屈对方暂时留在总督行辕中充当幕僚。本来,随着军事的进展,清朝所占领的地盘不断扩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来自满洲的官员极其有限,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这就必须大量起用投降的汉官。因此,洪承畴来到江南之后,经过仔细甄别,反复挑选,曾经拟定过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单,并于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员设置的方案一道,上报朝廷,请求予以录用。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未见批复。直到前些天,他才从一位自北京来的官员口中得知:以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为首的满族大臣,对于大量地任用汉员颇不以为然,认为会危及满员的地位和权力,一直在劝摄政王谨慎从事。这个济尔哈朗,是当今顺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辅政亲王,地位仅次于摄政王多尔衮,在朝中很有权势。对于他的这种主张,摄政王是否采纳,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畴却不能不有所警觉,因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汉官,目前又位高权重,早已为朝中的满族大臣所侧目。于是,他手头尽管已经又拟出了一份名单,黄澍也名列其内,但出于谨慎的考虑,只好暂且压下来。不过,他却没有想到黄澍已经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辞”。“不错,如今一边是各地职位都大量空缺,急待派人填补,一边又白白让许多人才窝在这里得不到任命。长此下去,岂止地方上会平添无数乱子,而且还会挫折了才俊之士输诚报效之心!”暗中这么苦笑着,他就缓和了神色,恳切地问:

“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学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区区幕府实不足以供施展。唯是一应任命,俱需经朝廷钦定,非朝夕所能办妥。目下学生已为此事拟就奏疏,日内便要上报。兄台如无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时,等有个结果再说呢?”

黄澍淡淡一笑,说:“黄某虽然愚钝,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岂会不知?唯是正因如此,学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为难!”

“噢,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