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辨太子朝野恶斗,清君侧内外崩摧 (2)

白门柳 刘斯奋 10625 字 4个月前

阮大铖则紧皱着扫帚眉,右手搁在胸前,慢慢地揉搓着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一言不发。紧张不安的场面持续了好一阵,阮大铖忽然偏过脸,斜瞅着柳如是,问:

“嗯,请兄台再说一遍!”

柳如是毫不犹豫地把刚才的见解又复述了一遍。

阮大铖仰起脸,用手指在食案上轻轻敲击着,按照柳如是修改后的字句,自言自语吟哦起来:

〖没来由巧事相关,琐窗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误认看。

绿云鬓,茜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

这么反复地吟哦了几遍之后,他那两道扫帚眉渐渐松开了。一抹若有所悟的光亮,使他的脸变得开朗起来。终于,他把食案一拍,兴奋地大声说:

“好,改得好,改得好!哈哈哈哈!”

一边说,他一边就站起来,交拱着双手,朝柳如是深深一揖:“柳兄真乃学生一字之师,承教了!”然后,他也不待柳如是起身答礼,便回头吩咐侍候在身边的仆童:“快去,把礼物拿来!”

那仆童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把一个红缎包袱小心翼翼地提了进来。这当儿,两名丫环早就把一张小方桌摆到屋子当中,阮家的那个仆童先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等主人挥手示意,他就动手把它解开。周围的人——自然也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好奇地注视着,直到那块覆盖在上面的红绸给揭掉,露出了礼物,大家才情不自禁地“啊”的一声,呆住了。

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顶金光灿烂的珠冠!

这是一顶极其漂亮的珠冠——帽胎用金丝编就,衬着皂色薄纱。表面用金箔和翡翠镶嵌成牡丹花和云朵的形状,冠上栖息着四只珍珠缀就的翟鸟,各朝不同的方向引颈展翅,作势欲飞。周围衬托着八朵金宝钿花,另外还插着两根翟头钗,每根钗的翟嘴中都衔着一串长可及肩的珠花。下面则分左右垂着四片舌形的“博鬓”。一眼望去,确实是堂皇华贵,气派非凡。以钱谦益的内行眼光判断,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显然,就凭这件礼物,已经足以证明客人今天前来,确实怀有修好的诚意。所以,他满胸的疑云顿时消散了,兴奋得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以至在柳如是再三表示推辞的当儿,他始终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直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坚持要女主人收下,并且转过身,向座位走去时,钱谦益才蓦地清醒过来。

“哎,圆老如此厚意,夫人应当奉酒致谢才是!”他慌慌张张地说。

柳如是似乎有点迟疑。但望了丈夫一眼之后,她就坦然地走上前去,从仆人手中接过酒壶,把阮大铖的酒杯斟满,双手擎起来,笑眯眯地说:

“承蒙圆老厚赐,晚生实在受之有愧。谨敬奉此杯,恭祝圆老福寿无量!”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阮大铖忙不迭起身,双手接过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这一番曲折,席面上的气氛,明显地变得活跃而且融洽。钱谦益也怀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同客人快活地交谈起来。虽然无非照例是些官场升降、诗文得失这类的话头,但在钱谦益的感觉中,却愈来愈惊喜地发现,阮大铖对自己正变得颇为亲热,似乎不再有什么拘束和隔阂。这样谈了一会儿,阮大铖忽然把话题一转,说:

“牧老,谈了半日,弟倒忘却告知兄,那杭州来的太子,其实是假冒的!”

“啊,圆老是说,那太子是、是……”正举着酒杯往嘴边送的钱谦益吃了一惊,连忙停住,结结巴巴地问。

“哼,是假的!现经查实,原来是已故驸马王昺的侄孙,名唤王之明,家破南奔,途中碰见高梦箕的家丁穆虎,教他诈称太子。因他当年曾侍卫东宫,所以识得大内路径,又因见过方拱乾给太子讲经,故此一见即能呼其名。可笑卢九德、方拱乾不辨真伪,遽尔下拜。我辈几乎被他骗了!”

“可是……”

“其实,”阮大铖做了一个断然的手势,“此事可疑之处本来甚多——既为东宫,得脱虎口,何以不向官府自明身份,而远走绍兴,隐匿至今?此其一;太子为人端庄凝重,此人机变百出,此其二;公主现在周皇亲之家,他却说已死,此其三;另外,前时左懋第来书,曾言及北都亦有伪太子事。可见太子纵不见害于贼,亦已见害于清,怎会时至今日,又冒出个太子来!”

看见阮大铖强横专断的样子,钱谦益只好不作声了。事实上,虽然太子是真是假,目前还难以确认,但是北京失陷至今,不过一年,好些当年曾在宫禁中侍奉过太子的讲官和太监都还活着,而且逃回了南京。纵然有人试图假冒,又谈何容易?何况自三月初一以来,百官已经奉弘光皇帝之旨,在午门外会审过两次,那些曾见过太子的人当中,断言不是的自然也有,但认为是真的或者保持沉默的却并不在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就急急忙忙指为假冒,无论如何也是过分轻率。虽然从一开始,钱谦益就预料到这件事前景莫测,但阮大铖及其同伙竟迫不及待地企图把

当事人置于死地,而毫不顾及万一真的是太子,那将是怎样伤天害理!钱谦益暗中愤愤不平,但仍勉强忍住,没有公开表示异议。

谁知,阮大铖接下来的话,更使他瞠目结舌。

“太子之为假冒,已是不争之实!如今要严究者,是校尉搜穆虎之身时,得高梦箕之侄高成家书,内有‘二月三日往闽、楚’等语,显见此事与郑芝龙、左良玉有关涉。另外,又侦知高梦箕曾为史道邻搜购硝石、硫黄,则老史恐亦难脱干系。牧老蒙今上再造之隆恩,身膺大宗伯之厚寄,于此不可不察,还应奋袂而前,痛加纠击才是!”

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求钱谦益在太子一案中,不仅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且还要充当马前卒,对史可法、左良玉、郑芝龙等人下毒手!直到这当口上,钱谦益才有点如梦初醒:原来,这才是阮大铖今天肯降贵纡尊光临这里的目的,也是刚才自己喜气洋洋地接受了那顶珠冠之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人攫去的感觉,一下子扼住了钱谦益。他只感到脊背寒气直冒,喉头又干又涩,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结果只是给椅靠上那凹凸不平的雕饰,把身子硌得生疼。他本能地离开椅靠,却又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两道利剑似的凶猛目光。

“嗯,牧老莫非有些为难么?”阮大铖咄咄逼人地问。

“哦,非也!”钱谦益连忙否认。随即,他低下头去,一方面是为着掩饰内心的惶窘,一方面是试图寻到一种既能把眼前的场面敷衍过去,又能避免明确承当责任的答辞。然而,却找不到。于是,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说着:“非也,非也……”

幸而,就在这时,厅堂内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阮大铖的那个仆童,正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阮大铖身边,向主人附耳低言了几句。阮大铖忽然着忙起来,立即站起身,朝钱谦益拱一拱手,说:

“十分不巧,弟因有要事,即刻便要告退,适才所谈之事,改日再领教!”

说完,也不待主人回答,就匆匆往外走去。待钱谦益赶忙跟上去送客时,阮大铖已经跨出门槛,把肥胖的影子,投在被西斜的阳光所照亮的石子路上了……

“哎,今日多亏了夫人,才把那个凶凶霸霸的胡子给降住了。要不,这一席酒,还不知怎生喝下来呢!”

当钱谦益终于送走了客人,怀着好歹松了一口气的心情,重新走回来的时候,发现柳如是还若有所思地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他便凑上前去,讨好地感谢说。

柳如是慢慢旋过脸来,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今儿个,也多亏了相公,才让妾亲眼瞧见,相公带挈妾当的这个尚书夫人,到底是多么光彩的一回事!”

说完,她蓦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内宅走去,把钱谦益弄得一派茫然,目瞪口呆地怔在院子里。

【刑讯逼供】

阮大铖之所以不等散席就匆匆辞出,是因为得到报告:在兵部衙门的柱子上,被人贴出了一副“恶毒”地辱骂他的对联。手下的官员不敢随便撕毁,眼下只是将对联临时封住,等候他回去处置。阮大铖一听,当真是又吃惊又光火,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已经跻身高位、权倾朝野的今天,竟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公然来捋他的“虎须”!不过,他随即就想到,这种事不迟不早,出现在他正打算深究穷追假太子案的当口,分明是那些隐藏的同案者不甘束手待毙,试图挑起更大的事端,把局面搅乱。“哼,凭着这点子舞文弄墨的屁大本事,以为就能把我老阮吓倒,真是白日做梦!”他冷笑地想。话虽是这么说,心中到底有点不踏实,自然也不便向钱谦益当面说明,于是他只得中断宴饮,赶回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已经来到兵部衙门。阮大铖一下轿子,就直奔大门。果然,在靠西边的两根立柱上,并排糊着两张长条形的红纸,从一丈多高的地方,一直封到柱础。几名神色紧张的衙役,正如临大敌地守在旁边,红纸底下,大约就是那副可恶的对联了。

“嗯,上面写的什么?”阮大铖一边走向柱子,一边气哼哼地问。

闻声赶出来的门官畏缩了一下:“卑职不、不敢说。”

“揭开来!”

“是!”

门官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指挥衙役,把外面那层红纸揭下来。这一下,阮大铖看清了,原来是一副白纸对联,上面用浓墨赫然写着两行斗大的字:

〖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

元凶有耳,一兀直犯神京〗

当联语映入眼中的最初一刻,阮大铖还感到有点迷惑,因为从字面看,上联似乎是骂的“流寇”——闯王李自成,下联则是以南宋时金国元帅兀术领兵南侵,来比喻清兵的南下,与阮大铖本人并无关涉。不过,再一琢磨,他就醒悟了:这其实是一副拆字联——“闯贼无门”,剩下便是个“马”字;“元凶有耳”,则分明是一个“阮”字。锋芒所指,正是马士英和他阮大铖!本来,在看到联语之前,阮大铖还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却像给人狠

狠唾了一口唾沫似的,心中那股无名怒火,扑腾腾地直蹿上来,把他的脑子冲得轰轰作响,并且从眼耳口鼻一齐往外冒。

“啊,撕掉,马上给我撕掉!”他挥舞起两只拳头,可怕地咆哮起来。

在旁边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的门官浑身一抖,连忙答应一声,同衙役们一道,七手八脚地用刀削,用枪撩,转眼之间,就把那副对联撕个粉碎精光。

“你们一个个全是饭桶!”阮大铖怒气不息,恶狠狠地环顾着垂手待命的衙役们,破口大骂,“都该捆起来送到应天府去打三百板子!”

然而,骂归骂,当想到对头们竟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如此显眼的一副对子贴到自己的大门上而不被发觉,他心里又不禁有点发毛。“嗯,万一他们要来取我的脑袋,岂非也一样容易?”这么一想,阮大铖的骂声顿时低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的屋顶、檐下打量,恐怕那个作案的歹徒还没有离去,正躲在暗处伺机行刺。

“大老爷……”一个畏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阮大铖猛一回头,发现门官已经走回来,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阮大铖没有搭腔,但也没有走开。看见这种样子,门官赶紧禀告说:

“马、马阁老的家人刚来,说有事求、求见老爷。”

“嗯,人呢?”这一下子,阮大铖倒认了真。

“小人叩见老爷,我家老爷请阮老爷即刻过去。”一个伶俐的嗓门在身后答应说。

阮大铖旋过身去,这才发现马士英的亲随马六儿就站在身后。

“哦,”阮大铖点点头,随即又问,“你可知道,让我过去有何事体?”

马六儿望了门官一眼,摇摇头。等阮大铖挥退后者,他才压低声音说:“好教老爷知道,我家的大门也给人贴了一副对子哩!”

“噢?上面写的什么?”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

“这——小人可不敢说!”

“但说无妨!”

马六儿毕竟是主人的贴身家奴,胆子也大一些。他迟疑了一下,说:“那么,老爷听了可别生气——那对子写的是:两朝丞相,此牛彼马,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