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立了一会,最后,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
【尴尬被逐】
“不,不成!我得赶快回去,瞧瞧吕俨若他们今日集议,结果到底怎样!”茫然中,一个声音在钱谦益心中响起。于是,他挣扎着,打算站起身。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走进来,低着头报告说:
“禀老爷,阮老爷来拜!”
“哪个阮老爷?”杨文骢似乎没有听明白。
“就是平日常来的那位胡子老爷!”
“什么?阮圆海!阮圆海回来了?”惊讶的杨文骢一下子离开了椅子,“他在哪里?快,快请!”
这么一来,钱谦益和朱统也着了忙,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跟着迎出门去。
刚跨出门槛,他们就看见,阮大铖正挺着那肥胖的身躯沿着回廊大步走过来。
“哎呀,圆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弟等都不知道?”杨文骢连忙迎上前去,大声招呼着。
“哈哈,回来了,回来了!你当然不知道。我刚下的船,连家门也没进,就访你来了!哈哈哈哈!”阮大铖用响亮的、兴冲冲的声音回答着,老远就拱着手。他那肉乎乎的胖脸显得容光焕发,乌黑油亮的大胡子在肚皮上欢快地摆动着。他一阵风似的来到杨文骢跟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老马决计拥立福藩的事,你们可都……”
“圆老,一切进屋再谈!”杨文骢拦住他,微笑着说。
“哦,对,对,进屋再谈,进屋再谈!”阮大铖马上表示同意,随即按照杨文骢的示意,转过身,同朱统行礼。然而,当看清第三个等着同他相见的原来是钱谦益,阮大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接着,脸就拉了下来:
“噢,原来牧老也在,失瞻了!”
这么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后,他就背过身,只顾同杨、朱二人继续大说大笑地寒暄着,摇摇摆摆地走进厅堂去。
对方这种有意的冷落,无疑使钱谦益颇为难堪。要在平时,他自必会立即辞出。可是眼下的情势却不同——阮大铖是从凤阳回来的。而且,作为马士英这次毁约背盟,悍然以武力拥立福王的主谋者,这个狡诈悍鸷的胡子,很可能就是跟随那些护送福王的军队一道回来的,他这么急急忙忙来访杨文骢,自然有许多机密紧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传。而这些事宜,说不定每一件都攸关着他钱某人今后的命运和生死——“嗯,无论如何,我也该设法刺探一下。既然他们还不曾下逐客令,我又何必急着要走!”这么一想,他就不待对方招呼,径自跟在后面,重新走回厅堂里。
这时,阮大铖等人已经分宾主坐下,忽然看见钱谦益跟了进来,倒错愕了一下。不过,冲着钱谦益到底是一位有点身份的客人,他们大抵觉得也不便立即撵他走。相反,好好先生杨文骢还赶紧站起来,殷勤地招呼他坐下。只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暂时变得没有话说,厅堂里出现了一阵子静默。
钱谦益当然意识到这种场面对自己最不利。因为无话可说的下一步,照例应当是不相干的客人告退。所以,他决心赶紧把话头牵扯起来。
“圆老,多年不见,想不到兄不止风采如昔,而且气色似觉更胜,真乃可慰可喜呀!”他满脸堆笑地说。这句话,倒不全是胡乱恭维。事实上,刚才同阮大铖骤然相见,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过人精力,确实让钱谦益暗暗惊异。
阮大铖却没有被这句恭维所打动。他低着脑袋,把大胡子搁在圆滚滚的肚皮上,眼皮儿也不动一动,只含糊地答应:
“嗯,嗯!”
“虽然与圆老久违,但大作《燕子笺》,弟却是早就拜观了的。真是清词丽句,妙想奇思,便是汤若士复生,弟以为也不过如此!”钱谦益换了一个话题。这次是冲着对方引以自豪的戏剧作品而言,他估计阮大铖应当会有所反应。
“嗯,嗯。”
“记得周阁老在世时,曾移书于弟,对圆老极为推许,且甚以未得其用为可惜,弟亦深然之!孰料未几周阁老即不幸辞世,良可慨叹。当时弟曾作诗挽他,不知圆老亦有作否?”钱谦益又说。他心想:“前年为了帮你开脱恶名,我钱某也曾出过大力,并且招惹了一身是非。虽然事没办成,但那一番劳苦,你总不能不认账吧?”
谁知,阮大铖的回答,仍旧是那两个字:
“嗯,嗯。”
这么一来,钱谦益就给弄得束手无策,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捋着花白胡子。
倒是主人杨文骢瞧着这情景,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开始出来打圆场,主动挑起各种话题,向大家说道:前一阵子,驻扎在南京城外的守军,由于粮饷拖欠太久,心怀怨望,加上奸人从中煽惑,有哗变闹事的迹象,形势颇为紧张。幸亏前几日从广东押解来的饷银到了,户部立即予以发放,才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接着又说道:近日南京宫城里的太监传出一件怪事,说三月十九那天,乾清宫的地基发生塌陷,露出来一方石碑,上面凿着几个字,道是:“一小又一了,目上一刀丁戊搅,
平明骑马入宫门,散在皇极京城扰。”当时大家不解何意,现在才明白,那头两句指的正是“李自成”三字。此碑出现,实乃上天示警。随后,他又向大家说起:另一支“流寇”——张献忠所率的农民军,自今年正月经荆州十三隘口进入四川后,已经袭破夔州,准备进兵成都、重庆,看来,蜀中从此不得安宁了!末了,杨文骢还说到旧院的名妓顾眉,自从去年嫁给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后,便移居北京。这次同丈夫一道陷于贼手,不知生死如何。等等。钱谦益为着摆脱冷场的困境,自然竭力凑兴,不断地插话、微笑,表示叹息或惊奇。然而,这一招依然无效。相反,阮大铖显得愈加不耐烦。他先是装聋作哑,不参与谈话,接着就呵欠连连;最后,干脆斜着眼睛朝朱统直打暗号。
那位花花太岁会意了。只见他离开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往钱谦益身边一坐,伸手轻轻拍了拍老头儿的胳臂,咬着耳朵低声问:“您老今日来这儿,可是为的送古董让龙老鉴定?”
“哦,是,是的!”钱谦益连忙点点头。同时,对那公子哥儿的亲昵态度颇感意外。
“古董看过没有?”朱统仍旧小声问。
“看过了呀,刚才不是……”
“您老还带来什么别的没有?”
“别的?没有了。”
“既然刚才那件假玩艺儿早已看过,阁下又没带来别的,那为何还赖着不走?”
“这……”
“嗯,要是您老还赖着不走,小爷我可得往外轰人啦!您瞧,这合适不合适?”
一直说到这儿,朱统始终是悄声细语,而且面带微笑,可是比起前一阵子那种大吼大叫来,却更加透着阴损狠辣,让人禁受不了。钱谦益像冷不防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心中一抖,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
“这,我……”
“噢!”朱统马上跟着站起来,截住说,“您老是聪明人,想必不肯自讨没趣。那很好,彼此方便!”
说完,他回头招呼主人:“龙老,您这位‘贵客’可是要走了,赶快送送他!”
钱谦益狠狠盯了朱统一眼,心中极其愤怒,但又不便否认,看见杨文骢已经信以为真地站起来,摆出一副恭谨相送的样子,他自觉无法再赖下去,只好不胜懊恨地拱一拱手,沉着脸,转身就走。
正在门外呆等的李宝见了,赶紧走过来,把那件已经收拾好的古董带上,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
“哈哈哈哈!”等钱谦益和杨文骢的背影沿着屋外的回廊,走得看不见了,朱统收回鄙夷的目光,同阮大铖对望一下,一齐放声大笑。
“哎,好,好,大公子,真有你的!也没见你费什么劲儿,怎地就把那伪君子的头儿给乖乖打发走啦?”阮大铖乐呵呵地问。
朱统大咧咧地一挥胳臂:“容易!别瞧这些老伪君子又奸又滑,讨厌得很,却是死要面子。只须悄悄儿捅他一下,他就坐不住,吓得没命地跑啦!”
“噢,原来如此!”
两人说着,又开怀大笑起来。
“嗯,弟走了这些天,留都的情形如何?”当笑得差不多之后,阮大铖用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对方,探究地问。
“没事!”朱统挥一挥手,“自从史道邻同老马定议迎立桂藩之后,那伙书呆子便以为大局已定,又是忙着征发民夫修整宫室,又是派人持法物到广西去迎驾——都在做他们定策升官的清秋大梦呢!”
“那么史道邻——”
“老史早就过了江,听说回浦口整治兵马去了。”
“噢,老史不在留都?”
“不在!”
“好,好哇!”阮大铖顿时兴奋起来,“史道邻不在留都,我辈大事必成矣!”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