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乱象纷呈上书碰壁,奇器迭出传教有方 (2)

白门柳 刘斯奋 4625 字 4个月前

同正堂差不多,里面也供着一幅画像,上面画着圣母玛利亚——一位童贞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据说那就是刚刚诞生的耶稣。黄宗羲照例转了一圈,心想:“童女无夫而孕之说,中国也有,不过却是周厉王误失龙漦,童女践之而有孕,结果生下了个亡国的褒姒!中外传闻,竟是如此之异,亦可谓一奇了。只不知这位汤先生闻知,作何感想?”

参观完天主堂,汤若望又一再邀大家到宅邸里去用茶,二冯兄弟同传教士已经混熟,一口答应。黄宗羲踌躇了一下,也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又跟着汤若望往回走。

“太冲,你觉得如何?”方以智忽然凑上来悄声问。

黄宗羲瞥了他一眼,顿时想起一路上被对方故意冷落的那一场哑巴气。他有心回敬一下,急切间却想不出该说句什么才解气,只好沉着脸,一声不吭。

方以智显然心里有数,他狡狯地眨着眼睛,笑嘻嘻地说:“这——其实不算什么。待会儿,更有匪夷所思的呢!”

说话的当儿,已经进了宅邸的大门,从影壁转西,经前院进入二门,穿过方砖铺地的后院,来到北边正房的起居室里。

“弟是单身,没有家小。所以凡有客来,弟都请进这儿来坐。”汤若望解释说,随即请大家坐下。一个年轻仆人奉上茶来。黄宗羲看他也就二十多岁,青衣小帽,眉目清秀,分明是个中国人,胸前却悬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同汤若望胸前所悬的一模一样。“瞧样子他是已入了教的。闻得已故徐阁老3、李之藻等人,均曾入其教,公行弥撒之礼,不知确否?”他想问,又觉得唐突,只好忍住了。

『3徐阁老:指崇祯初年内阁大学士徐光启。』

这时,冯氏兄弟已经被屋子里的几件新奇别致的摆设吸引住了,那是摆在墙边的一架风琴、炕桌上一个香盒大小的自鸣钟、方几上的一台显微镜和竖在墙角的一支滑膛枪。冯氏兄弟仿佛成了走进玩具店的孩童,不停地转动着闪闪发光的眼睛,脸上露出惊讶、狂喜的神情。等主人放下茶杯,微笑着发出邀请,他们立即站起来,一个奔向风琴,一个奔向滑膛枪,并且同时地提出一连串夹杂着惊叹的问题,弄得汤若望穷于应付,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好。正在不可开交,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音乐,那乐声有点像鸟鸣,但鸟声没有它悦耳动听;像乐器齐奏,但周围又看不见乐队。而且那旋律有点奇特,全然不像中国的音乐。大家正在纳闷,就看见那个年轻仆人双手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鸟笼,从隔壁慢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在门旁的一只铁钩子上。

大家仍旧呆呆地站着,显然不相信耳畔的这种美妙的乐声,同笼子里的这只小鸟有什么关系。

“噢,列位先生,这是一只会唱赞美诗的鸟儿,请过来欣赏它的歌唱。它在赞美全知全能的天父和基督哩!”汤若望伸出一只手,用感动的、热烈的声音说。

大家疑疑惑惑地围上去,仔细一看,发现不只笼子是用金属细丝编成的,连笼子里的那只小鸟也是金属制作的。它虽然张着嘴巴,站在那里,却一动也不会动。大家正猜不透这只假鸟怎么会发出声音来,音乐声忽然终止了。那个年轻仆人立即从怀里摸出一把式样特别的钥匙,插进笼子底座的一个小孔里,旋转了几下,音乐声重新响起来。

“啊,汤先生,贵邦之制作,可谓巧夺天工,令人耳目全新!只不知如此奇技,系何人所授?”冯道济又惊又喜地问,他显然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冯先生下问,小弟正欲奉告。”汤若望举起一根指头,庄严地回答,“这启迪我们以无穷智慧者,并非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乃系慈悲万能的上帝!是上帝教导我们一切,还谕示我们不应将此智慧据为私有,要传授给居处于世界之上、哪怕最遥远地域的人民!”

“那么,汤先生远涉重洋,长驱万里,来游中国,其意也在此啰?”冯恺章问,肃然地望着主人。

汤若望点点头,把炯炯的目光转向他:“正是。皆因我辈俱系天生之罪人,我们的灵魂都沾满邪恶与不洁。唯有慈悲万能之上帝能够拯救我们!”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见汤若望一本正经、咄咄逼人的样子,心想:“仁义之性,与生俱来。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要拯救自己,也唯有反求本心,努力内省——‘致良知’而已矣,又何必求助什么上帝!”不过,虽然这样,汤若望作为一位“夷狄僧侣”,为着传播和实行自己所崇信的“道”,不惜背井离乡,变俗易服,来做一名异国的臣民,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饱满充沛的热情,这一点,却使黄宗羲惊异之余,心中不无触动。“要是换了我,处于他的地位,能够这样做么?”他暗中问自己,随即又吃了一惊,“哎,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会这样想?”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正接近一种可怕的、危险的想法。他不敢,也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了。

“哎,道末兄,这些话,还是留待你做弥撒的时候去说吧!”大约是瞧见黄宗羲的神色有点不对头,方以智从旁插进来说,“这位黄先生是位嗜书如命的人,阁下

还是把那些奇书秘籍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汤若望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打断,不免有点扫兴。他张了张嘴,似乎打算分辩,终于失望地摆一摆手,说:“请稍候!”然后悻悻然走进隔壁的房间,一会儿,同那年轻仆人各自抱了一大摞书出来,都堆在桌上,说:“请吧!”

黄宗羲听说有书可观,精神为之一振。他连忙走过去,先翻看一下书目。他发现这些书,绝大多数都是自己所不知道,或者仅仅听说过名字,却没有机会读到的。其中有徐光启与教士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李之藻译的《圜容较义》、徐光启的《测量法义》——这后两种是谈几何原理的实际应用的书,还有汤若望本人著的介绍西洋光学的《远镜说》,教士熊三拔著的专论水力机械的《泰西水法》,至于王征与教士邓玉函合译的《远西奇器图说》则是介绍物理学中重心、比重、杠杆、滑轮原理及简单机械构造的书。此外,还有介绍世界五大洲之说的《万国舆图》、介绍世界地理知识的《职方外纪》,以及介绍西洋天文学的《浑盖通宪图说》等等。黄宗羲越翻越兴奋。虽然有许多书他根本看不懂,但正因为这样,却激起了他越来越强的求知欲望,激起了他要把它们读懂、钻通的热情。“哎,这些都是经世致用之学!学者所须知。与那些个风琴、雀笼音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兴奋地想。随即,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场,先挑了一本比较容易读的《职方外纪》,退回椅子上埋头翻阅起来……

这一天,由于黄宗羲的坚持,他们在汤若望的宅邸里一直逗留到下午很迟的时候才告辞出来。汤若望留他们用了午饭,出门时,又殷勤地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才挥手告别。

在夕阳映照的归途上,方以智拍马走到显得既疲倦、又兴奋的黄宗羲身旁,悄悄地问:

“如今,你不急着走了吧?这位老汤还精通火器制造,朝廷近日颇有用他督造火炮之议,听说他还有一部《火攻诘要》,更是当今一大奇书。哼,就为的读一读它,你也值得留下来!”

【谒见首辅】

由于方以智和冯氏兄弟一再劝说,黄宗羲终于同意把那份上书交给冯元飙转呈周延儒。

半个月之后,他得到通知,说周延儒已经看到他的上书,并决定接见他。于是,黄宗羲在十月初八日下午申牌4时分,依约来到周延儒的府邸。

『4申牌:下午三时至五时。』

如果在三个月前,黄宗羲得知他的上书受到这位当朝首辅如此重视,那么,尽管他对周延儒的为人有种种不满,也必然会大为兴奋,十分感激。不过,时至今日,情况已经不同了。他这一次从同意呈递,到依约来见,与其说是出于对自己那份上书依然抱有热情和信心,不如说主要还是出于对冯元飙的尊重,以及不想过于拂逆朋友们的一番盛意。事实上,自从七月的那一次,徐石麒把他找去谈话之后,黄宗羲的心情就改变了。他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盲目乐观和自我陶醉。而当他一旦用变得清醒了的目光环顾四周时,这个庄严肃穆的帝王之都那黑暗、腐败、病态、没落的一面,就立即清楚地显现出来。他发现,在这里居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但是这位皇帝正处于内外交困、焦头烂额的境地,而且变得越来越刚愎自用,喜怒无常;在这里拥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这个大权却操纵在东厂和锦衣卫这样一些阴森可怕的衙门手里,被用来对付忠心谋国的人士和广大无辜的百姓;在这里聚集着来自各地的优秀人才,但这些人目前正卷入你死我活的党派之争,互相指责掣肘,以致少数有为之士也无法施展才干;这里还可以迅速听到有关时局的最新消息,把握朝廷决策的脉搏,但是这些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倒霉,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灰心丧气;至于朝廷的所谓决策,更是完全陷于仓皇应付,挖肉补疮,一片混乱……再加上这一次乡试,公行贿卖、徇私作弊的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得多,而朝廷对此竟然毫无办法,听之任之。这更使得黄宗羲愤慨之余,感到深深的绝望。所以,直到此刻,当他越过一队又一队的轿车马匹,来到首辅官邸的大门前时,从表情到内心,都始终是冷淡而又迟疑的。

“哎,太冲,你到底来了!小弟足足候了你半个时辰哩!”一个喜孜孜的声音大声招呼说。

黄宗羲抬头一看,认出是周延儒的幕客顾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