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游金山泪承谑吻,走尸林悲动长吟 (2)

白门柳 刘斯奋 6707 字 4个月前

林子还有百步之遥的地方,方以智挥挥手,叫大家停止前进。他勒住马,远远朝林子观望了一阵,然后拔出佩剑,吩咐大家准备好,这才命一个名叫孙福的年轻承差过去打探。

孙福提着枣木棍,轻手轻脚地踅进树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来。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马前,禀告说:“回、回老爷,里、里面全是死、死人!”

“响马呢?”方以智厉声追问。

“没、没有!”

“没有?”

“是、是没有。”孙福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小人不曾看见。”

“那么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是些饥民,小人没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

大家不禁“啊”了一声,这声音表示着吃惊,但随后,就放下心来。是的,眼前怕就怕遇上响马,弄清不是,便该谢天谢地。至于饥民自寻短见,反而用不着过于大惊小怪。这类事件近年来实在太多,已没有什么稀奇。而且作为过路人,也很难管得了,最多通知地方上一声,让他们派人来收尸就是了。所以,听孙福这样说了之后,方以智只是点点头,随即把剑收回匣里,准备继续赶路。

但黄宗羲还在沉吟着。

“里面——还有活着的么?”他问,向树林子瞧了一眼。

“没、没有。都死了。”孙福回答。

“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叫!”

“那——兴许当时有人还活着,后来就死了。”

“最好再细瞧一下,若是还有活着的……”

“啊,不错!”方以智表示同意,“孙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还有活着的,就拿些干粮给他,再打发他点银子,叫他自寻活路——去吧!”

“是!”孙福应了,可是显然很不乐意,却又不敢违拗主人的意思,于是撅着嘴,去马背上取了一小袋干粮,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黄宗羲瞧着年轻承差的背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马来,把缰绳往黄安怀里一抛,大步赶上孙福,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干粮,管自走向树林。孙福怔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这片榆树林子不太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每棵树的树皮全都给饥民扒光吃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木质层,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剥了皮的僵尸,张牙舞爪地挺立在那里,可怕极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枝丫上也不见长出叶子来。只有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在树林子里乱飞乱窜。这些吃腐尸吃红了眼的畜生,一只只都长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几次,要不是孙福及时挥舞棍棒,它们就会扑到头上来了。越往里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东一堆西一堆抛得到处都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脚上。黄宗羲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阴惨可怖的树林子,从未置身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虽然是大白天,心里也不由得直发毛。现在,他才明白,孙福为什么很不乐意再来一趟。不过,自己既然逞了强,已经不能后退,而且他也不想后退。所以尽管他已经想到,此举很可能是多余的,但仍旧掩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闯。

终于,孙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着前面的树上,低声说:“喏,就在那儿!”

黄宗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树丫上挂着大大小小七八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耷拉着舌头,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些尸体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还有的眼睛睁得老大,龇牙咧嘴,形状十分可怖。黄宗羲不愿多看,他慢慢走过去,一面向四周打量着,看看有没有活的人还留在地上。可是,除了两捆破破烂烂的行李,和一些胡乱丢弃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见什么。“啊,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刚才还听见他们的叫声,要是我立时赶进来,也许他们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头朝树上的尸体瞧了一眼,发现死者的衣衫虽然十分破烂肮脏,而且头发披散,没戴帽子,但从其中一两个人那宽大的袖子、长过膝盖的衣裙式样以及衣裳的质料来判断,显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应当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连年灾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饷”逼得很紧,许多中产之家,也难以幸免于难。“嗯,看来他们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时世,纵有天灾,也未至于流离道路,曝骨荒郊。可是,现在竟然弄到连这一类殷实本分的良民也走投无路,唯有以一死来求得解脱,就更别说那些贫苦无告的广大之众了……”这么一想,黄宗羲不禁垂头丧气,刚才急于救死扶伤的那一份热心也随之大减。所以,尽管孙福出于讨好他,建议再往林子深处找一找,他却摆摆手,悄然转过身,向外走去。

【生灵涂炭】

“似这等合家自尽的,还未算是最惨哩!”听完了黄宗羲的叙述之后,方以智说。这时,他们一行人已经重新上路,刚才那片榆树林子,也被他们撇下好远了。

“去年冬天,我从

京里南下,途经此地,遇着一位社友,听他说起一事,委实骇人听闻!”方以智接着说,随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们说到一件极不愿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是说去年秋冬——那时的情形比现今还要糟得多,满路都是饿死、冻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游魂似的一天到晚四处游荡,走到哪里都躲不开他们。啊,不知兄见过不曾?人到了那种境地,那眼神实在是可惊可畏!当他瞅着你时,不知怎地,便会闪出贪婪、狂乱的光芒,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猛扑上来,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实,那时节到处都在吃人,什么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竟有公然把妇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卖,专供人当猪羊一般屠宰,唤作‘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还不甚相信。有一遭,他随一个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时近晌午,到一间酒店去打尖。店伙过来说:‘肉刚卖完,请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这一路行来,连寻顿面食都甚难,如何此店却有肉?正疑惑间,只见有个小厮,带进来两名捆住双手的女子,一直入了后厨。那店伙便叫:‘客官已等候许久,可先取一只蹄子来!’那社友吓了一跳,连忙跟进去看,就听一声惨叫,一个女子的膀子已被齐肩斩下,倒在地上挣命。另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筛糠也似的发抖,见有人进来,便痛哭求救;地上那个却只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当场出钱把她们都赎下,眼见断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夺过刀来,分心一刺,让她少受点儿罪;却把另一个带回家去,做了偏房。只这般,当时不知多少人称赞周客商积了阴德,必得好报。你瞧,这可不是惨绝人寰的妖变么!”

在方以智叙述这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当儿,黄宗羲一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直到方以智说完之后好一会,他才突然抬起头,用愤怒的、咬牙切齿的声音质问:“地方上发生此等令人发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视不管么?”

“管?”方以智冷笑一声,“彼辈既不能感动老天爷抛下无数牛羊粟麦,以救民困,又不愿割自身之肉以疗民之饥,也唯有‘不管’一法了!”

“我是说‘三饷’!”黄宗羲争辩似的大声说,“若只蝗、旱一端,而无‘三饷’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测,天灾不可抗,诚难以此责备于人间之守、牧;‘三饷’却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将灾情申报朝廷,乞请皇上减免么?”

“灾情怕是会申报的,至于乞请皇上减免‘三饷’,只怕再饿死一倍人,彼辈也未必有此胆量!”

“哼,恋位畏死,唯知阿从上意,国事之坏,就坏在此辈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没有立即回答,他回头瞟着黄宗羲:“足下以为,即使有人胆敢乞请减免,皇上会恩准么?”

“生民涂炭,至于此极,皇上以天下之忧为忧,又岂会置之不理?”

“当今皇上腹心之忧,只在流寇、建虏。”方以智依旧不慌不忙,“时至今日,三军尚能用命,实赖有此‘三饷’支撑,一旦不继,战局便有立变之虞!兄以为皇上肯怜此一方之民,而听任社稷倾覆么?”

“依兄之见,如若无关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亦不过是疥癣小疾,不值一顾了?”

“不敢!弟所欲知者,是倘若令足下秉政,该当如何处置?”

黄宗羲不响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事实:一方面对建虏、流寇作战,需要粮饷;另一方面广大民众在天灾和“三饷”的双重重压下,又已经到了无法支持的地步。要是放松征饷,本来已经焦头烂额的军队就更加不能坚持作战,就有亡国的危险。要是不顾人民死活继续强征滥索,就会要么像刚才榆树林子里发生的情况那样,把他们逼上死路;要么就会促使越来越多的人铤而走险,参加到“流寇”队伍中去,同样会加速国家的覆亡。国事之难办之处正在于此。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局面。“哦,莫非大明当真除了亡国一途,竟是没有出路了么?”这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脑中一闪,但他立刻又把它否定了。“不,不对,不至于!出路还是有的,有的!”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随即想起了自己正在准备的那份上书。“无论如何,民为邦本。民不思乱,则祸源自消,国家可定。而安顿民众,眼下之第一要务,便是从速恢复井田之制。这一次,就看朝廷肯不肯采纳,能不能实行了……”

“太冲兄……”方以智平静的声音响起来。他显然想解释什么。

黄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国事如此,亏你还是个复社头儿,翰林院的编修,就这么沉得住气!”他想,突然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声不响地向前奔去,把莫名其妙的方以智抛在后面。

晌午时分,他们一行人到了韩庄,打过尖,喂了马,稍事休息,又继续登程,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陶庄。

现在已经渐渐深入山东境内,越往前走,周围的景象就越发荒芜、残破。虽然已是初夏,可是路旁的田野仍然大片大片地丢荒着,偶尔才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夫在低头干活。路旁的累累白骨,依旧无人收拾,东一堆、西

一块,随处可见。有时出现一个村庄,也是房屋倾圮,人烟稀少。只有兀鹰在低空盘旋,野狗在街巷游荡。这些瘦骨嶙峋的野狗,显然是凭着凶狠和机灵,才得以在饥灾和战乱中保存了性命。它们一见来了行人,就迅速地退到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地方,然后狂吠起来。于是又惊动了在断壁颓垣之下藏身的乞丐,一个个露出须发蓬乱、面目浮肿的脑袋,远远朝这边张望……

方以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用马鞭指着路旁的一个村子,回头问那个老驿卒:“数月前,我行经此地,见这村子还好好儿的,为何竟变得如此破败不堪?”

那老驿卒瞎了一只眼,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神情木讷,举止迟钝。听了方以智的问话,他毫无反应,直到方理替主人大声重复了一次,他才“啊”了一声,低着头禀告说:“回大人的话,上月这村坊叫响马洗荡了!”

方以智吃了一惊:“难道是李青山余党?”

“回大人的话,不是李青山,是九山王。”

“什么九山王?”

“就是抱犊崮4的九山王。”

『4抱犊崮:名山,坐落于现临沂市与枣庄市交界处,属沂蒙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