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其他的人头,显然是杀民充匪请赏的惯伎。
造反已经失败了,而杀戮刚刚开始。城防军将城内布置妥当之后,就派兵分头下乡捉人,捉来的人只问一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捉来的人太多,有的既没剥衣服,也没用绳子绑上,赶到城外,居然就混进看热闹的人群中走掉了。但大多数人从乡下被捉来,胡里胡涂还不知道究竟,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方觉得不妙,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赶上去一阵乱刀砍翻。
这样的画面每天都在上演,每天大约杀掉一百个。延续了一个月,方才渐渐减少。天气寒冷,不怕尸首腐烂生疫,再说也来不及埋,又或许可以用以示众,河滩上总是躺着四五百的尸首。
沈岳焕日日上城头去看对河杀头,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看谁能数清河滩上死尸的数目。后来又增添了一种新花样,就是去天王庙看犯人掷筊。因为抓来的人太多,杀得本城绅士都开始心寒,不得不创了一种摇号制度,将犯人牵到天王庙神像前,掷竹筊,只有全阴双覆,才杀,一阴一阳或全阳,都开释。沈岳焕混在小孩中,“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付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些画面就这样留在沈岳焕脑海里。他对革命的印象,就是杀人,杀戮那几千个无辜的农民。
到得第二年年初,凤凰终于光复。虽然省城长沙早已宣布独立,却要等到凤凰光复电报来到,“大街小巷鸣锣宣传,人心大定”。
革命引发了如许的杀戮,但革命本身却算平和。镇守使、道尹、知县,只要肯离境就可保无事。除了沈岳焕的一个表哥,从苗乡回来,在全城开会时,打了县知事一个嘴巴,引得全场笑闹,弄得大会几乎开不下去,凤凰这座兵多于民的小城几乎没什么变化,“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衙门枪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
然而沈岳焕的心中却死死地记住了那几幅颜色鲜明的画面,血淋淋,红艳艳。后来他说,这是“辛亥革命的一课”。1923年8月,沈岳焕来到北京,他向一位亲戚解释他为何要远离故乡:
“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像是一种抗议;‘你杀了我肉体,我就腐烂你灵魂。’”
这个从小惯看杀人、从军六年的年轻人,带着脑海中无数颗人头的记忆,离开了人命如草芥的边城故乡。他改了名字,叫做从文,打算用手里的笔,为那上万具被杀的肉体,存留他们的灵魂,抗击这世间枉杀的愚蠢与残忍。
【小曾国藩被杀了头】
国民党大佬吴稚晖1920年在长沙做“市民演讲”时,这样归纳湖南的特产:“你们湖南,只有两大出产,第一,是兵;第二,是革命党。”不管是兵,还是革命党,都需要一往无前的精神,用梁启超的话说,则是“湖南人的特色,遂是在这个‘蛮’字头上”,“为主义所在,什么都可以牺牲的特点”,这种性格在中国传统文化性格背景之中,显得格外突出:“中国人素来以中庸调和为美德,而湖南蛮子却不然。”(《奋斗的湖南人》,1922)
具体到清末民初这一段,则1925年长沙《大公报》一篇文章说得最透实:“猛进是其长,而躁进则其短;倔强是其长,而偏激则其短。敢为天下先而自己复立脚不定。譬如清末迄今,倡革命者湖南人最猛(黄兴),而反革命者湖南人亦不弱(黄忠浩以身殉);倡帝制者湖南人为首(杨度),而推翻帝制者亦湖南人为首(蔡锷)。”
这篇文章发表时,民国已经开张了十四年。黄兴、蔡锷,都变了伟人铜像,杨度搞了筹安会,学禅学佛了一大圈,此时已加入中国国民党,尚未加入中国共产党。只有黄忠浩这个辛亥年就被杀了头的“反革命者”,居然还能被湖南人记得,倒也算一个异数。
黄忠浩是湖南黔阳人,出身是“优贡生”,秀才里的尖子,后来捐了个内阁中书的小官,便“主沅州讲席”,说明学问不坏。他以书生起家,却转而带兵,因此自许为曾国藩第二。历任湘抚如赵尔巽、陈宝箴,都很赏识他。甲午中日战争前,黄忠浩调入湖北,张之洞对他也相当赞许,虽然没有打过洋人,但扫荡各地乱民,屡建功劳,治军讲究“不扰民,不怕死,勤操练,戒轻浮”,人称其军为“忠字旗”,确实有几分曾国藩时代湘军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