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并不因此而稳,当晚便有学生在食堂召聚商议,希望校方能将手里所有资金分给学生做路费。吴宓听了此议,“大愤而出”。他在日记里质问:像我这样无地可去的,分到手一二十银元,又不能留校,在外流荡,岂不成为饿莩?他认为这些提议的学生自私到了极点。好在这一提议没有后续消息,想来得不到校方支持。
也有传闻说教务长张伯苓出面安慰学生,称如不得已,可以将诸君送到天津南开中学暂居避难。但这也并非确讯。
停课无事,又无心温课,只好踢球,或闲谈。四川同学刘庄说,清华园旁村庄里住着一位汉人老翁,年纪八十开外。数十年来京师种种劫难,无一不与:咸丰英法联军之役;火烧圆明园;庚子事变。老翁说,满人平日不谋生业,一旦有事,则首起为土匪,抢掠人民,比如英法之役,敌军还未来到,满人已经先自大乱,圆明园之毁,是满人挑的头儿,英法联军只是跟着放了把火。
这些闲谈于眼前无补,却似乎能让清华学生理解眼前事乱的起因,生出一些身外的感喟。吴宓在日记中记载了一位武汉反清小英雄的故事,并慨叹:“坐是则光复大业,其或可期。余等之碌碌无行,有愧此童多也。”
吴宓本来已经决意留校,然而他无法抗拒时势的演变。11月8日,多日的传言被证实:天津已陷。北京陷入了更大的惶惑之中。最糟糕的是,美国公使致函清华的美国教员,称使馆兵力不足以分护清华,于是连美国教员也纷纷外迁。
原认为不可行的建议似乎成了唯一的办法。监督召集诸生,通知暂行解散清华学堂,每人发给旅费二十元。这离吴宓预计到上海的费用(三十元以上)还有缺口,但也没法子了。
七位江浙同学愿意同行,于是匆匆收拾,走向未知。那一夜,也不知几人成眠?
11月9日,这些清华学生5时即起,9点,行李由两辆大车运送往前门车站。大部分人还是乘火车进城。刚才开篇的人生故事就报了暂停,“回顾清华园风物,怆然欲涕,未审他年得一重睹此景否耶”?
打这一天起,三位北京客,在京的,就只剩了恽毓鼎。
前御史、光绪帝的不二忠臣恽毓鼎学士从不相信大清朝会就此完结。他坐在家中,骂降臣,骂亲贵,骂二张(张之洞、张百熙),一面读《唐纪》天宝末年那一册,“觉长安失陷景象如在目前矣”,而这种景象,十一年来已是再次见到。
天宝之乱,有郭子仪、李光弼只手挽回,今世之李郭是谁?恽毓鼎可不相信袁世凯,这家伙虽然出山,却按兵不动,“各省不费一兵一炮,失陷相缮,而朝廷置之不问,求诸中国四千年历史,真绝无仅有者”。
无奈之下,恽毓鼎又起了神课,为大清朝命运占卜。得出的判词是:“手持利剑(专刂)犀儿,迎刃而解差可喜。自郐以下无讥焉,其余不足观也已。”他认为这说明“大河以北犹可保全,其余各省皆无救矣”。
其实这正是恽毓鼎自己的政治观点。几乎每日都是某地失陷或独立的消息传来,再乐观的人也不会相信清廷能够不伤筋动骨就渡过此劫。按照恽毓鼎的想法,清室应当放弃边省,全力经营直隶、山西、山东、河南、陕西、新疆这些革命党势力不强的省份,划江而治,虽不易为,却未尝没有万一的转机。
但朝廷的事他一时说不上话。只好照旧大发忧愤之情。11月21日。资政院建议“剪发改历”,摆明是向南方示好,表明改良的决心。恽毓鼎却大不以为然,认为“当此分崩离析之秋,救亡不暇,忽为此大变革,惑民观听,愚氓误以为国家已亡,必生变动,是无故而搅之也”,接着便在日记中大骂“亡国三妖”:一东洋留学生,一新军,一资政院谘议局。
他又听宫里太监回忆,西太后临终之时,忽然叹了口气:“不该让他们立宪。”过一会儿,又说:“错了!还是不该立宪!”想起来忍不住埋怨摄政王载沣,如果不是他在两宫殁后,大力支持立宪,何至于沦落至斯?
他忆及当年咸丰朝天下糜烂,无省不乱,且洋师进京,但因为人心未失,终能挽回。现时则“无一事非因贿而成,无一官非因贿而进”,报载庆亲王奕劻金银、珠宝、衣饰详单,价值在一亿两白银以上,这已经超过史上最大贪官和珅所积。真是天良丧尽!
满城讹言,风雨欲来,恽毓鼎自己的处境也颇尴尬。26日,他与朋友去春仙戏园看夜戏,不料碰上三百余名禁卫军也来看戏,一拥而入,喧哗骄噪,无人敢管。这些兵士见没有辫子像留学生的人,立即怒目而视,破口大骂。恽毓鼎目睹此状,心情十分矛盾,在日记里一面批评禁卫军“骄纵不守纪律如此”,另一面又恨恨地指责留学生“此次乱事皆成于留学生,背负国家,荼毒生灵,天道犹存,此辈断难幸免”。可是如果真应了流言,北京城里满汉互杀,秀才与兵对战,恽毓鼎又该何去何从呢?
袁世凯入京,恽毓鼎因为自己已经辞官,没有去拜谒。11月30日,袁世凯命长子袁克定来府致意,请恽毓鼎相见,去了,袁世凯阁议未归,没见着。不过
,这似乎让恽毓鼎见到了一点儿期望,日记里的称呼也从“袁世凯”改为“袁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