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不悦很隐晦,然而十三年人生里他并没有遭遇什么需要改变个性的大事,所以隐藏情绪的方式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十三年前最会“读”小伊莱的薇尔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话让“大伊莱”不高兴了。

薇尔哄小孩子一般放柔了声音:“现在的弗朗西斯不就是您所创造的奇迹吗?”

话才讲到一半,没有人察觉到还在挣扎的瑞文特不动了。

奥林和大小姐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肯定。虽然他们平等地讨厌教廷的每一个人、简直恨不得反驳教廷与信教者的每一个观点,但此刻他们都很畅快地在心里承认:是这样的。

伊莱是奇迹、一个彻头彻尾的奇迹,弗朗西斯的每一寸变化背后都有着他的身影,但凡他愿意把自己做的事情袒露在表面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旁人去推敲,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被拥簇上了继承人的位置了。

然而奇迹本人问:“你这么认为吗?”

包括薇尔在内的所有人都一愣,他们用眼神表达道:难道不是吗?除了你还有谁呢?

“不是因为我,”伊莱有着不一样的见解,“是因为弗朗西斯的平民、官员、士兵、贵族,因为弗兰西斯的每一个人。”

顶着烈日穿行在耕地之中的不是他、上下协同让弗朗西斯拖着残破身躯运转的不是他、以□□对抗魔兽爪牙的也不是他、在几百年的“孤立”中想尽办法给弗朗西斯购买资源的不是他,他只是凭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扔出了绳子,最终整片领地都抓住它、并且齐心协力向上攀爬。

事实上伊莱并不太认同领民们赋予他的“奇迹般的小少爷”的称号。

什么是奇迹呢?奇迹是极难做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被赋予奇迹之名的人就像是空白纸张上突兀的断点或者一个没头没尾的短促音节。要让伊莱自己形容的话,比起这两样他应该更像是冰原上长出的花或者从未有过元素宝石矿的弗朗西斯突然在龙脊山谷中发现的那一截矿脉。

这两样听上去像是奇迹,其实不是的。

冰原之上盛开的鸢尾也扎根在冰层下努力输送营养的泥土里、弗朗西斯从未有过元素宝石矿是因为许许多多矿脉都将魔力反哺给了贫瘠的土壤。这些都不是奇迹,这些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厚积、是看不到过去与未来时依旧一点一点进行着的努力。

在或惊讶、或思索、或平静的目光中,伊莱坐直了身体,他望着薇尔,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薇尔,”他说,“这是弗朗西斯在你所谓的神罚之中创造的奇迹。”

生来就被打上神明厌弃的烙印又怎么样呢?神明厌弃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孕育的人永远不会厌弃弗朗西斯,所以弗朗西斯这么多年来依旧在多方挤兑下努力地前行、直到现在。

这是一种傲慢,因为知道就算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会被坚定选择而生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傲慢。

薇尔看着伊莱平静的眼睛,却觉得那里燃烧着迪伦一般灿金色的火焰。她的脸色终于脱去了看小孩子玩闹的隐隐纵容,真真正正地沉了下去。

“您总是这样天真,小少爷。”

“如果你想说我小时候趴在窗台上说的那些天上飞的交通工具或者像云朵的糖果之类的是天真的话,”伊莱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耸了耸肩,放弃解释直接说道,“那你就当男人至死是少年吧。”

监牢中立刻响起了大小姐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伊莱立即紧张地转过头去,此时奥林已经开始拍大小姐的背,大小姐咳嗽的间隙看见罪魁祸首扒着椅背担忧的样子、还抽出空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见大小姐确实咳嗽渐缓、仿佛只是岔了气的模样,伊莱勉强放下心回过头去,恰好对上薇尔略带着点复杂情绪的双眼。

“夫人与我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担心您的交友问题,”薇尔用一种略带着点回忆的欣慰语气说,“现在看来后来的日子里夫人没有再担心过了。”

伊莱微微挑眉,意外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母亲还担忧过我的交友问题?”

薇尔注视着伊莱,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矮矮的孩子:“因为当时您太小”

“不是的,”伊莱打断道,“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担忧过我交不到朋友,因为她的朋友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她了解我、也了解她的朋友,所以她一直认为我会在某个契机和她朋友的儿子成为她们一样的挚友,事情也的确这样发展了。”

薇尔的脸上终于显露出错愕来,这个时候奥林皱着眉补充道:“担忧他没有朋友的是我们的父亲。”

伊莱四岁半之前是没出过领主城堡的、就算偶尔在宴会上也对同龄人兴致缺缺,迪伦有一段时间真的非常担忧他会找不到同龄的好朋友,有几次甚至当着奥林和仆人的面对菲瑞娅述说过自己的担忧。

“人的回忆是会骗人的,薇尔。”伊莱微微向后靠,终于可以完全摒弃那些过往来仔仔细细看看这位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第一眼看见的人,“你的记忆把对的话嫁接在了不对的人身上,就像我的记忆会美化你、而你的记忆也会美化我一样。”

“我们互相美化,眼中的对方就都变成了不熟悉的样子。”

伊莱眨眨眼睛,唇角勾起一个非常轻快的弧度:“所以让我们抛弃那些记忆中很可能已经做不得真的彼此,坦诚地来进行一场对话,而我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应该有这个资格优先问你:你到弗朗西斯来是为了杀我或者把我绑走,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在不能达成目的的情况下见我呢?”

薇尔顿了顿,陈述道:“为了见您。”

这样肉麻的话用平静陈述的方式说出来,就像被升华成了一个动人心魄的事实似的。然而伊莱不为所动地追问:“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呢?”

薇尔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这个时候瑞文特又在看着薇尔了,他看着薇尔嘴唇微张,平静地说:“只是想要看看您,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