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谢长明轻而易举地同婆婆搭上话。
婆婆姓陈,因为不识字,加上多年未再用过名字,现在连叫什么也记不清了。她今年有六十五岁,已快到古来稀的年纪。
这里是浔安府,自古以来就是个山清水秀,水路通达,田肥米丰的好地方。浔安府与边境有千余里地,除非到了朝廷昏庸无毒,破败成国破家亡的地步,仗怎么都打不这里。
陈婆婆道:“我娘是从边境逃荒过来的,我小时候,她总是告诉我,边境有多可怕,我没经历过,只觉得兴许也没那么可怕。”
结果一年前,隔壁的秦国攻陷边疆,一路横冲直撞,一月不到就杀到了浔安府,浔安府里的人猝不及防,守军都去了前线,城里的人只顾往外逃,求个活路,还有许多人留在城里,秦国军队攻破浔安府后直接屠城,城内尸横遍野,一时冤魂无数。
陈婆婆走到床边,将帐子收起来,抖落上面的灰:“我是个苦命人。大儿子二十岁得病去了,四十岁死了丈夫,肚子里的小女儿也夭折了。三年前,官府征兵,我二儿子去了后就没了音讯,直到同乡人带消息回来,说是第一次上战场就人就没了。我问他有没有东西留给我,他说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个儿媳妇,她叫小翠,长得漂亮,年轻,又没有孩子,我就让她再嫁,不必再守着,一辈子都受罪,后来嫁给这家的掌柜。刘掌柜宅心仁厚,前头的妻子体弱多病,不能生孩子,他也好好照顾着,去世后又守了几年。媒婆给他介绍好人家的女孩子,他说自己年纪不小,怕耽误别人,最后娶了小翠,又我接过来养老。”
陈婆平静道:“她嫁来不过几个月,肚子里就怀了孩子,那可真是好日子……”
恰逢秦军突袭,刘掌柜心细,没收到外城农户的菜蔬,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想到秦军的事,带着妻子伙计外加陈婆一起往城外去了。果不其然,秦军果然攻城,又一路往前进军,他们拖家带口哪里比得上骑兵的脚程,只得东躲西藏,最后小翠受惊过度,忽然临产,在那片荒野上母子双亡。
陈婆叹了口气:“她也死了,我真是觉得没什么活头了。这么大的年纪,熬死了身边所有的人,什么都没剩下。秦军大批大批地往前赶,我不想再逃了,就对刘掌柜说,想要回去照看家里人的坟墓,我怕他们的墓碑倒了,死了也不得安宁。刘掌柜也心如死灰,他将孩子的尸体托付给我,让我葬进他们家的祖坟。小翠只能就地埋了,立了个坟头。”
她推开窗,谢长明微微抬头,能看到外面的夜色,乌云遮月,没有一颗星星,却隐约传来喧闹的声响。
他问道:“既然如此,外面怎么有这么多人?”
陈婆愣了愣:“我回来的时候,城里全是死人。老家的庄子上要好多了,人也渐渐回来了些。在外面逃难的日子太难熬了。前几日朝廷来了人,说是收复失地,可城中人口太少,死了太多人,便昭告天下,说是在浔安府有亲故的人都可来寻亲,亲人若是在战争中死了,便可直接继承财产。”
所以这里多的是寻亲的人。
谢长明撑着头,思忖浔安府这些事与那个合体期修士的关系。
陈婆走到一边,拧干帕子,顺口问道:“对了,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这些都不知道?”
谢长明不动声色道:“我们不是齐国的人,是从远处来的。”
陈婆奇道:“那怎么来了这?”
谢长明面色不改,冷静道:“我和他的事被家中发现,被迫逃离,中途迷了路。又遇到劫匪,仓促逃命中来了这。”
第130章 鸡汤
陈婆婆似乎很轻易地相信了谢长明的话,或许是生离死别经历多了,她是个很豁达的老太太,并不谴责他们这种于理不合的行为,只是道:“父母也有父母的难处。你们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对你们寄于厚望,精心养到这么大,希望你们能走好走的、体面的路,你们却走了偏门,他们才知道时肯定全是恼火。”
天色昏暗,她打扫完屋子,踮起脚,颤颤巍巍地点亮一盏立在床边架子上,很高的烛台。
陈婆婆的脚崴了一下,谢长明用法术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
她擦了擦手,回头看着灯光下的两人,依旧看不清被抱着的那个孩子的面容。对于她的年纪来说,眼前的两个人只能算得上孩子,她又道:“世道多艰,什么事都说不准,好走的路也不一定好走,说到底,人活一世而已。”
可谢长明和盛流玉不是一对凡间私奔的爱侣,在世上是独立的、不必在乎其他人目光的两个人,他们在一起不会伤害到除了对方之外的任何人。
这条路不是不好走,而是命中注定,这是一条绝路,尽头必然是死亡。
谢长明很明白。
他半垂着眼,目光落在怀里的盛流玉上。他没告诉他,他一无所知。
盛流玉似乎能察觉到谢长明在看着自己,他的感觉总是很准,问道:“怎么了?”
谢长明轻轻道:“没什么。”
陈婆婆又叮嘱了几句,离开了屋子。
这里显得陈旧,却被认真打扫过,很干净,床铺也是新换的,谢长明让陈婆婆多加了几床被褥,和书院里的床不能比,但也不算太硬,勉强够让一只娇气的小鸟栖息。
其实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谢长明在小长明鸟身边就都可以。
谢长明站起来,怀里依旧抱着盛流玉,想将他放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