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 (2)

询君意 李歆 5847 字 3个月前

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平君见他一副瑟瑟发抖的可怜样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捧着竹笥走了出去。

廊檐下的雨珠犹如倒挂的珠帘,雨水溅在地上,犹如水银泻地般,风雨过大,即使有回廊遮蔽,这般迂回穿庭而过来到厨下,仍不免湿了鞋袜。

厨内燃着火光,进门便感到一阵暖意,张彭祖笑嘻嘻地缩在灶下,紧挨在灶口靠火取暖,面颊被火一逼,红得像是发出光来。王鲔脱了湿衣裳,因为没有换洗之物,所以正光了膀子在灶台上忙活,见平君贸然地闯进来,低呼一声,哧溜躲到了光线昏暗的角落里。

灶上的一只陶釜内不知道炖着什么,噗噗地往外冒着热气,平君把竹笥搁在地上,急忙伸手揭盖子,饶是她手快,汤汁已溢出一小部分,顺着釜边滴滴答答在灶上淌得满是。陶釜内炖着一只光溜溜的禽鸟,比鸡鸭小了点,比鸟雀又大了点,不知是何物。

“搁盐了吗?”

王鲔躲在暗处哼哧哼哧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张彭祖坐在灶边的乱草堆里傻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红彤彤的十分扎眼。

平君哼了声,没好气地说:“你兄弟就快冻死了,你倒会找地方舒服。”

张彭祖咧嘴一笑,“让他跟我来的,他非躲屋里不肯出来。”

“这釜里煮的是什么东西?”

张彭祖没回答,王鲔穿了衣裳走出来说:“回来时在院里树根下捡的,是只鸽子,已经死了,我瞧着挺肥的,就洗洗炖了。张公子不嫌弃,说要留下来一起吃……许姑娘要不要也一起吃点?”

平君看了眼釜内,摇头,“才多大点肉啊,值得你这么馋!”边说边瞪了彭祖一眼,回头见王鲔身上穿的衣裳居然仍是他原来的那身,衣裳也没洗,就晾在厨里靠火略略烤了烤,还没干透,衣襟上随处可见污泥,“这衣裳脏了呢,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王鲔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小人的衣裳哪敢劳动姑娘洗,没事,已经差不多干了。”

平君笑道:“洗衣做饭本是女子应当应分的事,衣裳还是留给我洗吧。”

王鲔瞠目结舌,眼前这位许姑娘和他家的三姑娘是朋友。他只是一名奴仆,做的活都是贱役。许姑娘是良家女子,父亲又是个三百石的官吏,她年纪虽小,但行事做派却不比他们家三姑娘差多少,所以他们这些仆役从不敢小觑轻视了她。

“姑娘快别折杀小人了。”许平君往前跨了半步,他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咣当一脚踩进一只水桶里,惹得张彭祖捧腹大笑。

“平君!平君!”张彭祖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的湿衣裳还扔在房里,你这么爱洗,不如你替我洗了。”

平君气恼,走过去,捧起竹笥把里面的衣裳全倒出来扔到他身上,“本来是要洗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反不想洗了。”

张彭祖转身一把抱住她的腿,哭嚎道:“我错了,我的好妹妹,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头上还顶着一件白色的中衣,袖口软趴趴地在他耳边垂了下来,犹如一只肥大的猪耳,他脸蛋烤得又红,故意愁眉苦脸地装古怪,活脱脱像极了一只小猪仔。平君咯咯大笑,捧起空竹笥假意要砸他,吓得他赶紧松手。

“妹妹,好妹妹,平君妹妹……君儿妹妹……”

平君只不理他,走到灶前,将陶釜内的鸽子汤舀了两碗出来,盛在竹笥内。

张彭祖见这招不管用,气呼呼地一跺脚,“哼,偏心眼,又是拿给病已吃的吧?有好东西你只惦记他,我也是你哥哥呢,你怎么不想想哥哥我的好呢?他如果惹你不痛快了,一句君儿妹妹,就把你哄得开开心心、服服帖帖了,为什么我喊的比他多上十倍,你总也不理我呢?我的好君儿妹妹……”

他觍着脸孔贴近,平君扁起嘴巴,佯怒道:“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把整只鸽子都端走,一丁点肉沫都不留给你。”说完,拔腿走人。

张彭祖趴在灶台上,像狼似的拖长声音喊:“君儿妹妹——”

平君走到门口,被他凄厉的声音喊得一阵儿毛骨悚然,回头嗔道:“真是怕了你了,把衣裳留着,连那位王大哥的一起……我一会儿回来洗。”

张彭祖哈地一笑,兴奋得从地上蹦了起来,伸长脖子目送她走远,回头对王鲔说:“你瞧,她是不是真的很好哄?病已说得一点儿没错,平君心软,送她一根草都能哄得她当成宝……”

平君小心翼翼地端着竹笥往后院赶,既怕走得急把汤打翻,又担心走得慢汤冷掉。她先把其中一碗送去给王意,也不敢在那久留,便急匆匆地去找刘病已。可才到房门口,却见门窗洞开,冷风夹着雨点子噼噼啪啪地往房里吹,原本点着的蜡烛早被吹熄了,屋里什么都看不见。

她叫了两声:“病已哥哥!”里面也没见回答,只得将笥放下,然后去关门关窗。走到窗前一看,黑咕隆咚的房里像棵树似的杵着一人,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叫声过后,她忍不住大骂:“你又故意吓我,真是安的什么心,你一日不捉弄我,一日便不得安生!”心里气极,忍

不住挥手去打他。

才拍了两下,便觉得不对劲,刘病已像根木桩似的站在窗边,身子被冷风吹得冰凉,一丝热气都没了。

她急忙关上窗子,点上蜡烛。果然他脸上眼泪鼻涕挂了一大把,眼皮耷拉,嘴唇发紫,颧骨上两点倒跟刚才张彭祖烤火烤红的脸蛋似的,异常火红。他身上仅穿了一身单薄的内衣,脚上连袜子都没套,光光地踩在地上。

平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问:“喂,你又想干什么?”

他的眼珠子动了动,嘴巴一张一合,吐了一个字:“冷。”

她哼了声:“活该,谁叫你使坏。”嘴上这么说,却马上将他连推带拽地弄上床,捂紧被子,又取来鸽子汤端到他跟前,“幸亏还不是冬天,外头要是下雪,你早冻僵了。”

汤已经不烫嘴了,病已就着平君的手一口气喝到碗底朝天,这才吸着鼻子缓了口气。平君放下碗:“不如起来去厨房烤烤火?”

他懒洋洋地摇头,声音嘶哑:“头疼,想睡觉。”

“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去洗衣裳。”

因为天井里全是积水,没法打井水,她只好用厨房积存的水搓洗衣物,才刚洗到一半,王意急匆匆地跑来,叫道:“快去瞧瞧刘病已,他浑身发烫,还一个劲嚷嚷说冷。”

平君惊得衣裳掉在盆里,溅起无数水花,张彭祖抢先从厨房跑了出去。平君拔脚跟上,不曾想心里急,经过走廊时竟然滑了一跤。那一跤跌得不轻,磨得左手掌心都蹭破了皮,血丝直冒,她也顾不上瞧,心急火燎地跑到刘病已的房间。

病已躺在床上,王意给他加盖了两条被子,他却还是惨白着一张脸,干哑着喉咙嚷:“冷死我了,冷死我了……”

张彭祖也没了主意,倒是王鲔年纪大,有见识,马上建议:“这得出去延医诊治,刘公子是受了风寒,得了热症。他年纪小,这病可大可小,耽误不得。”

平君一听眼圈立即红了,王意皱眉:“我们在云陵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知道哪里有医者可请呢?而且,就算有,无人引荐,只怕医者也未必肯上门,这么大的雨天,我们总不能把一个病人抬来抬去吧?”

众人犯了难,看着病已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平君忽然掉头就跑。

张彭祖追问:“你去哪?”话才落音,她人就没了影。

王意沉吟:“我大抵能猜到她去找谁。”

刘病已突然哑着声大叫:“我没病!我没病!用不着去请什么医者……”

张彭祖插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生病的,淋雨得了风寒而已,至于像刚才那样哼哼那么大声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什么大病,快死了呢。”

王鲔慌道:“张公子,忌讳的话可不能乱说。”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轻飘飘地哼了一句:“我倒认为他是真得了病,不过不是你们以为的这种……”

房里三人正在拌嘴的工夫,许平君已经来到了金氏兄弟的房门口。她定了定神,整理好了自己的装束后,才敢去敲门。

吋吋……吋吋……有节奏地敲了十来声,里面没人回应,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冷风呼啸,钻入门缝带出一种尖锐的哨叫,她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紧。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变成了拍门,到最后她使尽全身力气用力砸,然后门突然开了,不是里面有人打开了门,而是因为她用力太猛,门被她砸开了。

嘎吱一声,门扉向内拉开,里面空无一人,金陵不在,金赏不在,就连那个说话笑嘻嘻的金建也不在……房间内很多行李都还在,只是他们的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