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一向宽宥下人,每每年三十晚上到正月十五,当差就打赏丰厚,不当差也可安安稳稳过个富裕年。园子里虽然也有巡夜之人,但从上半夜和下半夜两拨人分作了四班,虽然看着琐碎,但大家都得了歇息,且姑娘红包比照她们自己月银还厚密一成。大家竟是争前恐后来做!
后花园犄角处单有个小屋,原本是园子里伺候花草婆子所住,岫烟注重养生美容,每日清晨就叫媳妇们采摘了干净清澈露珠,时辰要早,日头还没出来,这间小屋子就是供她们住。房间不大,只一个小屋,因为只有盛夏才会采露,所以屋子修建并不是十分厚密,只薄薄一层土墙,冬日里谁也不往这边来,只放些拾整花园农具。下人们轻易不往这个方向走,所以此人,轻易不会叫人发现。
芳官披头散发窝南墙角草席上,她不远处有个炭火盆子,里面烧着红旺旺焦炭,不时散发出一种灼烈而刺鼻气味。
站门口妇人正是看守她浣娘,这浣娘生父原是苏州一家镖局总镖头,后来得罪了人,浣娘颠沛流离,机缘巧合就进了邢府。因为自小学习功夫,浣娘个头乍看起来就像个中年男子,力气也不小,三四个小厮合起来都不是她对手,所以岫烟才放心把芳官交到她手里看顾。
平嬷嬷看过了病,将自己随身带一小瓶补气药丸交给了浣娘:“叫她吃了这个,明儿一早还不退烧就叫人把她挪出去吧。”平嬷嬷大感晦气,伸手扇了扇鼻子前霉味,头也不回去了。
浣娘虽然粗笨,但心眼儿不坏,看了芳官几日,眼见着小姑娘抱着寻死念头,浣娘不禁心一软。
“这个平嬷嬷我听过。是姑娘跟前红人,看病很有一手,你吃了这个,明儿说不定就好了。”
芳官冷冷撇过头,不肯看伸到眼前药丸。
浣娘叹道:“傻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天大难关,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况且,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刻薄人。”
芳官闻听这个,才偏头冷笑:“浣娘你知道我犯是个什么错儿吗?姑娘眼里,我就是死上十回也难消她心头只恨。这都没什么,人做,天看,这是命理循环,我自作自受,不怪谁。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害我人逍遥法外,姑娘不追究这主犯。”
浣娘奇道:“莫非你今晚上要求见姑娘。就是为这个?”
芳官不再吭声,变相默认了浣娘话。浣娘虽然可怜芳官命运。可和自家姑娘安全相比,浣娘当然重视后者。
对于邢家当差大部分下人来说,太太当家不如姑娘当家来实惠,姑娘出了事儿,她们这些当下人好日子也算是过到了头。
浣娘推了推芳官:“你把话传给我,我去找姑娘讲。”
芳官自刚才来人告诉说姑娘不愿意见她,就知道一切都成枉然。她也感觉到自己浑身燥热及无力。当年梨香院学戏时候,她师傅曾经说过,这女人身子自己清楚。灵气儿一流失,这人就废了,戏子们光阴也就是那四五年,不用人老珠黄,只过了二十,就没几个男人愿意瞧她们唱戏了。
芳官以前不懂,可此时此刻,躺冰凉草席上,芳官忽然顿悟看师傅曾经话,她明白,自己大限将至。
戏文里常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芳官此刻根本不敢惦记什么争宠夺利,只想着明儿一早,自己这幅皮囊将会被姑娘扔去哪里。她想起了自己老家,想起了那狠心把自己买掉爹娘,想起了临出门时候,弟弟才学会走路
爹娘卖了自己,想必这会儿也过上了好日子吧,年三十儿吃团圆饭时候,可曾记起还有这样一个闺女?
芳官越想越伤心,眼泪吧嗒吧嗒止也止不住往下淌,不大会儿就打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