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青出逃的那天突然起了大雾,桂花树上凝结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把袍子淋湿了,紧贴着皮肤有点凉。
彦青站在码头上,瑟缩着朝宅子的方向望,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古里镇就像是个空壳子,只剩下了厚重的水汽笼在上头。
阿福候在一边,劝他先进船舱,不定二公子是有事担搁了。他没听,依旧执拗地等着。早就说好了,今天上午有班船去上海,再从那儿搭火车去天津的,他不会不来。
那天把凤莲的信给振君看了,见他震惊非常。想想也是,自己的亲大哥竟杀害了曾经的情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了,那会儿他的心里不知是恨还是哀。后来又发狂似地奔出屋子,说要向振邦问个清楚,被彦青拉住了:“这几天大家都在忙着,人多口杂的,再说你大哥知道了能放我们走吗?”
虽被劝住了,人还是怔怔的,彦青有点紧张,就怕振邦看出来了,想着要尽快离开才行。几天后正好是冬至,古里镇家家户户都要祭祖的,凌家也不例外。振邦忙着张罗,彦青悄悄去订了船票,与振君约好了在码头上见。可,都这么晚了
“阿福,你回宅子瞧瞧去,让你主子动作快点,船可不等人。”彦青道,见阿福小跑着往远处去了,舒了口气。
“先生,雾大,衫子湿了要染风寒的,还是进船舱坐着等吧。”船夫站在甲板上冲他喊。彦青摸摸湿透的长衫,点了点头。
舱里暖得多了,有几个早到的乘客在打牌,一旁的船娘蹲在地上刮着鱼鳞,有点腥臭,不禁把脸别开了。靠在窗前,头很沉,大约是昨晚没睡好吧,人也迷迷糊糊的。
好像有人在哭,挣扎着把眼睁开了,见是二管家抱着个白色的纸盒站在他面前。
“怎么了,六子?”彦青惊讶道。
二管家只是呜呜地哭着,把手里的盒子打开了是鱼,他的锦鲤!一条条整齐地排列在了里头,鱼目圆睁着,微启的口边还有血迹!
“怎么了?怎么了?”他惊叫起来。
二管家抹抹眼泪道:“还以为你心眼好,没想到给我的缸是放过罂粟的!我的宝贝鱼全给你害死啦!你赔我啊!”说着把盒子里的死鱼朝他身上扔去。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他喊道。
猛然惊醒,环顾四周依然是方才的样子。牌局还在继续,船娘把手伸进鱼肚子,挖出了内脏眼前虚晃了一下,彦青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心底漾开了。
他走出舱门,跳上了岸。
刚回到宅里,就有一股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六根大红烛还在神龛前燃着,地上铺着的跪拜用的毡子也没撤去,像是祭祖刚刚结束。回头瞥见阿福一个人站在墙角边,朝他挥手。
“二公子在那屋呢,大少爷也在!”他眦着眼用力地指向早前彦青的房间,“我不敢进去!”
彦青点点头,在那门前站住了脚,凝神听着,也没什么声音,一咬牙还是推门而入了。
里面的两个男人见是他,都愣了愣,振邦先笑出了声:“啊,是妹夫呀!来得正好!”
彦青问道:“你们都在啊,聊什么呢?”目光投向振君,询问着计划是否已被他大哥识破了。
振君却不动声色地望着振邦:“你要我作出的选择,不妨说来听听吧!”
振邦灰色的眼珠子盯着他们俩,虽含着笑,却透着几分寒意。他缓缓地从绸褂里掏出一把驳壳手枪,搁在了桌上:“小君,你现在要走的话也可以,先拿枪崩了我吧!”
“大哥,你又何苦”振君道。
振邦摆了摆手:“让我先说完,还有一种选择,你可以迟些走,先为凌家留下一男半女后再说。”
呆了半晌,振君哈哈大笑了起来:“大哥,这真可笑,怎么被你想出来的!呵,你说我会答应吗?”
振邦也笑:“你不答应?这辈子就别想离开古里了!”
振君一把拉起彦青的手:“那就试试吧!”说着已走到了门前。
枪响的时候,彦青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左腿突然麻了,身子向一旁直直地摔下去,被振君死命地拉住了,再往腿上望时,才见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青,你中枪了!”振君惊叫起来,瞧见振邦手中的枪口扬起了一缕清烟,“大哥你”
振邦笑道:“你知道我干的出的,五年前杀了一个,不怕现在再杀一个!”
这时有人敲门,阿福的声音:“少爷,小的听见枪响了,没事吧?”
振邦示意他们别出声,自己对着门外喊道:“没事,试枪玩呢!你站远些!”
“真的是你啊,大哥,真的是你!”振君叹道,抱着彦青的肩坐在地上。
“呵呵!原想在乡下就做了他,竟失败了!那群蠢货,十年来吃我的喝我的,真是白养活了!到最后,看吧!还要我亲自动手啊!”振邦举枪再次向彦青瞄准。
振君挡在了彦青身前,吼道:“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先是振秋!再是他!”
“小君,我全是为了凌家好!你的名声不能坏在他们手里!”振邦温和地望着振君说。
“我有什么名声?振秋死后,我还有什么好名声?!大哥,你应该很清楚,五年前你已毁了我一次!”振君道。
“毁了你?哈哈!小君,大哥是要救你呀!”振邦道,“尹振秋死不足惜!而沈贤弟嘛,本来他娶了凤莲,我已打算放过他了,他却偏不去安安心心当他的姑爷,又来招惹你!”
“大哥,你真是是非不分!”
“我怎么不分?!我早瞧出来了,凤莲那丫头见了我就躲躲藏藏的,怕是心里有鬼!五年前,我信了她的话,以为她并不知道真相,没想到竟留下了个祸根!我知道她好几次想把这事说出来,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能拖了!”
“你你把凤莲”彦青惊道。
“她原本就要撒气了,我不过停了她的药,让她早死了两天!”
“你不是人!”彦青大叫起来,“她是你亲妹妹啊!你怎么下得了手?”
振君咬着牙:“想不到你这般狠心!”
“我都是为了凌家!”
振君道:“好个为了凌家!大哥,金钱名誉权力你哪样还没有?我和你争过什么?我只想要自由!你让我走吧!”
“我就恨你从来不争!”振邦咆啸起来,“从小到大,你为凌家做过什么?我累死累活,就为了养活你吗,二公子!我上辈子欠你的吗?凭什么把凌家的一切都推到我头上!你去戏园快活,我却要走南闯北谈那该死的生意!”
振君惊讶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振邦的声音缓了下来:“罢了罢了,你本是对生意没兴趣的。我可以放你们走,小君,只要你为凌家留下了血脉,以后你们无论去哪儿我都不拦!”
“大哥,为什么非要我?”说着,振君怔了怔,“难道你,你不能”
振邦望着他的眼睛凄然地笑了:“是的,我不能,大夫说我不育。能给凌家留条后路的人只有你了,五年前杀人是为了阻止你走,这会儿开枪还是为了这个原因!”
彦青蜷在振君怀中,脸色愈发苍白了,领子汗湿着,腿上的血从他捂着的指间不断流淌下来。
“你还不决定?他没多少时间了。”振邦道。
冷笑着,振君把彦青从地上抱了起来:“我现在就要走,有本事就朝着我的脑袋开枪!”
振邦也还是笑着:“呵,果然是我的弟弟!你有胆量往前跨一步,我就有胆量在你脑袋上留个窟窿!反正你走了就什么都没了,和你死了没两样,倒不如你死在了老家,我把你葬在爹和妹妹身边!”
振君摇摇头:“大哥,你不懂我。我这辈子就怕见人死在面前,眼看着他死,还不如我先死了的好,你要成全我吗?开枪啊!”
“好,真好!你是真的对凌家对祖先对爹对我没剩下一点点情份了!我今天就要好好教你怎么做凌家的子孙!”他指向墙角摆放的缸子,“瞧,那儿有半缸陈年花面,你要给我全吃下去了,我立刻让你们走!”
彦青呻吟着睁开了眼:“他疯了,他真的疯了!振君,别听他的,那东西吃下去了会死人的!”
“住嘴!你这小贱货!我们凌家全败在你手里了!”振邦喝道,又对振君说,“小君,要么继续做你的凌家二公子,要么吃了它,你自己选吧!”
振君温柔地看着彦青,把他轻轻地扶到了墙边:“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转身对着振邦道:“你说的,半缸!”
说着快步走到缸边,掏了一把,塞进了口中。
“不要吃啊!”“你真吃”彦青和振邦的叫声同时响了起来,眼看着振君把一把又一把的花面放进嘴里。
彦青浑身抖着,用尽全力往前爬了几步,嗓子里发出的全是哀嚎:“不要啊!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