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了个梦,和友人流连在塞纳河边的小酒馆里,四周充塞着女人们的脂粉味和男人们杯中的葡萄酒香,他轻轻拍着一个白俄女人的大腿,朗声大笑。
醉生梦死。
直到醒过来,怔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正身在故国南方一个名为“古里”的小镇上。房间是昏暗和潮湿的,隐隐散发出一股木头腐烂后的气味。
沈彦青从床上挣扎起来去开窗,这才想起窗户早在他住进来前就封死了,于是再次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找人来打开。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厨房的小厮给他送来了早饭,一碗粥,一碟腌豆腐干和一盘雪菜炒肉丝。“都是南方的家常菜。”小厮恭敬道,在一旁伺候着,把碗碟拾掇干净,推门出去。彦青注意到他转身时闪过的一丝隐密的微笑。
是要嘲笑我瞧不起我了。他想,来到凌家已有数日,没有工作又白吃白住,是要给人看低的。他在等凌家的掌舵人凌大少回来,曾去二管家那里打听,也只说快了快了。于是安慰自己,他一回来就好了,总有份好差事。
日子还是这样过了。
终于从帐簿堆中搜到了一本书,走出房门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随手翻翻,是介绍古里镇的由来云云。据说小镇是周朝太王的长子泰伯次子仲雍为让位给弟弟季历(即后来的周文王),不惜文身断发流徙南方蛮地时所建,镇西头的河滩上有块古石,上题“回头石”,传说泰伯南渡后在这个地方转身朝北方的家乡望了最后一眼,从此扎根吴地,再也没有回去。
叹口气,望见花园那头的格子窗吱吱呀呀地开了,映出一张美丽的脸孔。
“早啊,凌小姐。”他颔首示意。
窗里的女人迟疑了片刻道:“一大早就看书呀。”
“闲着无聊,随手拿的旧书。”他晃晃手中的书本,抖出如烟的尘埃,飘飘散散。
凌凤莲点点头,脸从窗前隐了去,过了会儿房门打开,她从里头走出来。一袭蓝底白花的旗袍,映着她苍白的脸颊,素得让人心底发慌。
“《古里掌故》?”她望了一眼书名道,“你倒真要留下来了。”
沈彦青忽然想起到凌家的第一天,她就劝诫自己要早日离开。这事一直放在心里要问的,却难有机会,这会儿遇见便提了出来:“你上次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什么话?”她低头捻起粘在袖口上的一根长发,举高了在阳光下望,“以前说的话,我全忘了。”
她仔细凝视着那根发丝,喃喃道:“比起昨天的似又黄了许多。以前我的头发黑极了,又长又亮,表姐妹们都羡慕我呢。”
“什么病总有治的办法,凌小姐你这么年轻漂亮总之放宽心吧。”彦青只好安慰她道。
凌凤莲微笑起来,把发丝从指尖吹走了:“沈先生,我爱听你说话。”转过头来望着他,脸上似乎有了些微血色。
又聊了会儿,凤莲嫌阳光太烈,回屋去了。沈彦青也起身去二管家处,询思着今天要让他派人把自己屋里的窗子修好才行。
却见凌振君从房里出来,捂着头哼哼着痛。
“昨晚喝多了。”他苦笑着对彦青说。
彦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让阿福端杯清茶来解酒吧。”
凌振君道:“我瞧出来了,你心里正骂我活该呢。”
“谁说的,我怎么骂你了?”彦青皱眉道。
“唉!不承认就算了。前些日子还说要正经与我交朋友呢,你朋友我今天微恙,也不问候一声,对我冷言冷语的,我真心寒啊。”说着还捏着衣袖擦擦眼睛。
“你这人!”彦青忍不住笑起来,“我刚才正想心事呢,又不是针对你的。”
凌振君放下袖子笑道:“那就好!还以为哪里又得罪你了呢!不见我每天尽量往外跑,喝醉了才敢回家?”
“这关我什么事?”彦青道,“你外头朋友多,应酬多嘛。”
凌振君撇撇嘴,低声道:“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不要再把心思放你身上?”
彦青听了,脸一阵发烧,气得就快要跺脚了:“你……你再说!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吗?”
“好好好,不说了。”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用得着吓成这样嘛!”
彦青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以后我们这么着说话。”
凌振君摇摇头道:“唉,我说不过你!换个话题吧,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还有比二公子我头痛更重要的事吗?”
彦青笑道:“你才是利嘴吧!我刚才正想找二管家呢,屋内有点东西要修。”
凌振君挥挥手:“六子?你有事随便差他,那老头不是好东西。”
彦青道:“你眼中压根就没什么好东西吧。”振君正待辩驳,却给他推了一把,“你快歇着去吧!”
凌振君往回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明日
里有空吗?我约了好些朋友去山顶喝茶,其中有几位是和我家有生意往来的,你不妨也去,多认识些人对你以后做事有帮助的。”
彦青想了想,点头道:“那要劳你介绍了。”
“不敢不敢,只是尽小生绵薄之力而已。”他边说着,还做了个戏里的作揖动作。
两人相视而笑。
到了二管家的住处,他正在给缸里的锦鲤喂食,小心翼翼的,比伺候主子还要慎重。
“开窗子?这不好办。”他努努嘴,把米粒丢给一条鱼,“那窗封了好些年头了,五年前我刚来凌家那会儿就是这样,说是老爷子的命令。”
“为什么?好好的封窗干嘛!”彦青有点恼了,“以前谁住那屋?”
“大管家。”他把手伸进缸内轻轻地搅动,望着锦鲤触目的红顶探出水面,呵呵笑了。
“那现在他人呢?”彦青很好奇,想起在帐本上见过的“尹振秋”三字,应该就是这位大管家的名字吧。
“大约是回乡了。我也没见过,据说是少爷们的远房兄弟来着,在这儿干了几年,人走了,名头还是留着的。”他说起这事颇有点愤愤不平,又跟彦青叨念着凌家很抠门工钱给得少等等。
彦青好不容易告辞,心中懊恼着窗子的事还是没有解决。要么明日见了振君再问问吧。他想道,见不远处姑母走了过来。
“姑母,有事?”他问道。
“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我寻思着也该回去了。”她道。
“这么快?住得不舒心吗?”彦青问,莫非是那些太太们闹起别扭来对她不好了?
“怎么会?这儿有人陪我打牌聊天,我还真舍不得呢,可是再不回去,你爹妈要着急了。”她叹气道。
彦青冷笑了一声:“管他们呢!”
姑母急道:“不好这么说的,他们毕竟是你双亲……”
“姑母,不是我说你,你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出了事,收拾烂摊子的是你,论到我来凌家这种小事,随便找个老妈子或仆役什么的陪着就好了,偏偏也差你来!既然来了,有得玩就玩,何苦把他们放在心上?”彦青越说越激动。
姑母慌了神,颤着声音道:“好啦好啦,这种事私底下骂几声也就算了,在人家的屋檐下说自家的不是,给人听了不是笑话嘛!”
彦青喘了口气,把怒意压了下来:“那,你什么时候走?我给你买船票去。”
“早让人订了,明日下午的。”姑母道。
“好吧,明天我送你。”
彦青记得他们出游的那天风和日丽,凌振君穿着对襟开的米色绸褂站在门口等他,笑吟吟的。坐在黄包车上,望见远处的山坡青葱得仿似能凝出水来。
心情不禁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