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实在很吵。余主任显然今天安排几个临时工, 吼得有点累了,不想再和巨大的织机声抗衡, 拍了拍何小曼的肩,示意她要跟着师傅好好干。何小曼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师傅没有摘口罩,而是望了何小曼一眼,继续在织机间走动起来。
对于织机挡车工来说, 她们的任务其实不是亲自去织布, 虽然还只是八零年代,但织布机的技术也已经比较成熟, 只要将纱锭与梭子装配到位,余下的织布动作,织布机都会自动完成。而织机挡车工要做的其实是善后, 也就是完善织布机无法完成的一些细节与疏漏, 断线、串线、打结等等, 都需要挡车工亲自处理。
所以她们需要不断地来回巡视织机, 及时发现织机自动工作时发生的各种突发情况并解决。
何小曼殷勤地跟在师傅身后一米左右。师傅走,她也走;师傅停, 她也停;师傅偶尔看到织机上的停经片掉下,就会过去检查处理。何小曼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也没看清师傅接线头的手法。
没多久, 她的腿就有点迈不动了,跟着师傅值机时, 偶尔会望见同来的临时工, 那个白白的微胖姑娘已经在不停地换腿抖腿, 显然也很累了。但没人敢坐下来休息。
何小曼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去捶腿。她知道,一名好的织机挡车工,首先就要能走路。挡车工每个人值的织机数量,取决于挡车工的业务水平,也取决于布的品种,最少的一人看四台,最多的一人可以看到十几甚至二十台,来回不断地巡视,一天下来走过的路几乎可以从本市步行到邻市,绝对不是开玩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汤丹已经跟在师傅后面去吃饭。何小曼不敢问,见师傅极快地将每台织机的梭子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和当值的机匠打了个招呼,摘了口罩对何小曼道:“吃饭。”
隆隆的织机声中,何小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从她的神情和唇形,猜到了这两个字。
这也是何小曼进了车间以来,第一次看到师傅的长相。师傅长得非常漂亮,戴着口罩的时候,一双眼睛已是明媚动人,一摘口罩,原来口罩的遮掩之下,五官明艳,生得竟似电影明星一般。虽说已不再年轻,大约有三十多岁,但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但,如此明艳照人的长相,配的却是淡漠冰冷的表情,哪怕望向何小曼这个徒弟,也是冷冷的,和其他师傅们收了个徒弟的得瑟劲头完全不同。
何小曼去柜子前,从包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饭盒子,跟着师傅出了车间。
一出车间,天地从未有过的清静,耳畔甚至会出现“滋滋”的幻觉,提醒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恼人的巨响。
“师傅您好,我叫何小曼。”憋了一上午,何小曼终于敢开口说话,并且确定师傅一定能听得到。
师傅点点头,却并没有多和蔼:“我叫叶美贤,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声音也很好听啊,温和而有磁性,纺织厂都是大嗓门,这样淡定的声音真的蛮少见的。
“谢谢叶师傅。”何小曼心想,看来师傅不太爱说话啊。
果然,叶美贤道:“我是第一次带徒弟……”
何小曼赶紧道:“我也是第一次当徒弟!”
这话一出,叶美贤很是意外,见这孩子如此机灵,倒也有点忍俊不禁。点点头:“我不会热情,但也不会嫌弃你。徒工最晚三个月满师,何时能独挡一面,看你自己努力。”
直觉告诉何小曼,叶美贤和其他挡车工不一样,她平缓的语气、讲究的用词,以及平静的眼神,都不似寻常车间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