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盲人张先生,坐在茶馆的一角,咿咿呀呀地调了调弦,凄苦婉转的乐音就在这逼窄的空间回旋开来。或许是曲子悲凉的味道太浓,逼窄的茶馆容纳不住了,悲凉从门缝里板壁缝里溢了出来,随着冬日刺骨的风,在街筒子里游荡。
“烟筒哥,算了吧,我们走吧,就是两个老家伙,冇看到陆小山”六指朝墙角的张先生瞄了一眼。我的个姆妈噢,这瞎子鬼胡琴,么样弄出这惨的声气来了的咧?
“诶,我说客官咧,么样在说话哪?我们开茶馆的,尽管是小生意,服侍人是服侍人,求的是和气生财平安度日,不是生得下贱不过,开个茶馆叫别个来骂我们的唦!”张太太从厨房出来,手里拎把茶壶,站在厨房门口,沉着脸,话说得凛然。听见六指说“就是两个老家伙”,张太太以为是在骂自己。
“嘿!这才是见了鬼啵!我们又冇做么事,您家为么事发这大的脾气呀?”六指烦了,很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穆勉之突然要六指把毛烟筒喊来,吩咐他们还到这里来守看一阵:“就是原先山口太郎那个日本人住的洋楼,你们不是看到那个叫麻占奎的人把山口太郎撵走了吗?如今是哪个住咧?住的人是不是跟陆小山有关系咧?你们去搞清楚,为么事?总是有用唦!”
结果,守了两天,没有看到陆小山,倒是认出了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就是带着美枝子的那两个老人。刚才,六指说“两个老家伙”,指的就是王玉霞夫妇。
“咦!你个老婆子,发的个么脾气呀?我们到你这里来喝茶,是照顾你的生意唦!这个鬼瞎子,拉出来的声气,听得烦死个人,腊时腊月的,这声气像是要死人的样子!”毛烟筒也烦了。本来天就冷,听了这“声气”就更冷,越冷就越是想喝热茶,热茶喝多了,就越要屙尿,这小的个茶馆,又冇得屙尿的位置。
汉口人统称声音、音乐为“声气”。张先生拉的是《病中吟》,曲子凄苦是自然的。
“嘿,你这位小哥,听得出要死人的声气?哎呀,你还是个知音咧……”张先生倒没有生气,停了一下,又继续拉他的。
“么事知音哪?还知了咧!诶,六指兄弟,诶,来了喂,你看下子,是不是陆小山?”说陆小山名字的时候,毛烟筒朝周围瞄了瞄。他记起穆勉之的嘱咐,不要让别人晓得是在跟踪陆小山。
六指朝窗户外头看,窗户上有雾气,只见两个人过来了,正要朝对面洋楼走,一个穿着长大衣,一个挑着副担子。六指来不及要抹布,用袖子揩了揩窗玻璃。
“嗯,嗯,是的,是的,哪天,义父带我去见了的,就是他,不错的,不错的!”
“冇看错唦?那天,我们为孝忠兄弟的那个姑娘伢,碰到的两个老家伙,真的是陆小山的爹姆妈咧。”
“么样会看错咧……怪不得那个老婆子那狠的咧,蔸子是蛮硬。我们走!”六指很自信。
“走,快点走!这鬼茶馆,连个屙尿的位置都冇得,屙一回尿就要往外头跑一回,外头又冷,加上这瞎子咯胡琴咯出的这声气,越是想屙尿……”
汉口话里,“拉胡琴”叫“咯胡琴”。这“咯”读音如北方话里的“割”。初学胡琴的,拉出的声音如杀鸡——用钝刀咯吱咯吱地割鸡脖子,听的人很是难受。故这“咯胡琴”的“咯”,估计就是取胡琴“咯吱咯吱”的声音,倒也很形象。
毛烟筒口里咕哝,拉一拉六指的衣襟。他又想屙尿了。
“诶,婆婆噢,这两个小杂种,原先来了一回,这寒冬腊月的,又来了几天,口里说么陆小山,是不是陆疤子的儿子呵?你记不记得,秀秀说过,陆疤子的儿子就叫陆小山唦!”
张先生停了弓,《病中吟》的余韵还在屋里缭绕了一阵子。
“是的,他们说的就是陆疤子的儿子。先生咯,您家不晓得啵,陆疤子的个堂客,就住在对面的洋楼里头哇——就是先前日本人住的那栋楼。”
“噢,是么?你不是说过,陆疤子的堂客,后来改了嫁唦,嫁给了当初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剃头的王利发唦。”
“是的唦,那个剃头的,就是跟陆疤子的堂客住在对面的洋楼里头。”张太太看见,挑担子的人出来了,陆小山没有出来。
嗯,估计,陆疤子的儿子发了,官做得不小,哼,又是跟穆勉之作了么对头事。这事不晓得跟秀秀有冇得关系?要是碰到秀秀,要跟她说说才好……只怕还是住在刘园……
“婆婆噢,您家在想么事噢?”听好一阵没有动静,张先生问。
几十年了,一个没有眼睛的人和一个心眼特灵光的人生活在一起,什么都默契了。当年,年轻漂亮的张太太粉墨生涯舞台人生,张先生热血军人英俊潇洒。可张先生的上司冯国璋看中了张花旦,当副官的张先生不想张花旦遭上司玩弄说了直话,于是,热血军人张先生得罪了上司,遭了暗算。为报答张先生的救命之恩,漂亮的张花旦放弃了舞台,带着永远失去了光明的张先生逃离了京城,辗转流落到汉口,在铁路沿棚户区搭起个棚屋隐姓
埋名住下来。因这户人家的男的是个瞎子,不会别的营生,就是“咯胡琴”算命,汉口人称他张先生。“先生”这一称谓,武汉方言中用得很广:看病的医生、教书的、算命的瞎子,都可称为“先生”。男的是张先生,女的当然就是张太太了。张先生既然是先生,且总是主动“咯胡琴”唱小曲为邻居们添乐助兴,张太太又文静漂亮且肯帮扶邻里,他们就成了棚户区苦力麇集之地的亮点。在棚户区那些年,张太太一家跟邻居相处融洽,尤其和吴秀秀很更是投缘。后来,吴秀秀进了刘园跟了刘宗祥,有钱之后的吴秀秀不忘张太太一家,给了张家很多照顾。
“冇想么事……想到秀秀了……唉,你坐了一天了,腰酸了啵?”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张太太两口子的口音都汉口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