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翻过张公堤,带着后湖水草和苇林腐败的气息,一阵紧过一阵地铲过来。
刘园后门附近那一片槐树,铸铁样的树干,沉默着,时而摇一摇头顶戟刺样的硬枝,似对旁边这些柳树随风起伏的柔顺颇不以为然。穿过凌乱的桃林柿林,坚挺而略带些潮润的北风,抚了抚刘宗祥皱纹细密的额头,又在他鼻尖上掐了掐,发现这人是这里的老主人,于是,顽皮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拈起两根衰草,跌跌撞撞朝铁路沿奔过去了。
站在浮碧轩的栏杆旁,目光从桃林和柿林那里收回来,刘宗祥摸了摸被北风刺疼了的鼻子,紧了紧身上的水獭皮大衣,耳朵朝毛烘烘的领子里缩了缩,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桃林和柿林基本被毁了,大多是被马啃拽坏的。屋宇基本完整,就是狼藉肮脏,十分不堪。
昨天一早,穆勉之就到祥记来,请吴秀秀搬回刘园。
“哟,刘老板,您家在这里呀!我还以为您家一直在乡下享福咧!那蛮好,跟您家报个信咯,听说哇,日本人哪,从您家的刘园搬起走了咧。嚯嚯嚯……哎,您家们肯定心里在想,你穆勉之么样这好的心咧,一把年纪的人,一大早上的,跑到这里来报信,跟祥记又不是蛮过硬的交情。嗨呀,当初哇,也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说刘园是我们洪门要日本人占的!么办咧,我们两家是有些误会,我们洪门的人咧,又让日本人硬压弄了个么维持会,天地良心,您家是晓得的,我这个人除了钱,随么事都不喜欢,哪个想弄那个么狗屁维持会唦!为这,日本人还伤了您家的保镖……噢,我叫他们把那个狗屁维持会的牌子扯下来了。您家的公馆,我也叫他们弄干净。”
穆勉之说得很客气,很真诚。祥记的人包括吴诚在内,都晓得穆勉之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家伙,自从跟日本人有了瓜葛之后,更是顺风顺水,除了张腊狗,哪个他都不放在眼里的。
当吴诚通报穆勉之来了的时候,本来精神矍铄的刘宗祥,叫吴秀秀在他头上缠了一块厚毛巾,显出一副病态。他甚至连和穆勉之握手的力气都没有,对进前来表示亲近的穆勉之,慵慵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家咧,穆老板!我们祥记的人哪,都记得您家的好处咧!”吴秀秀的话说得很柔软,但穆勉之怎么听都不舒服,又不好反驳。
“噢,穆先生,我这样的身体,早就不管事了。祥记的事,都是吴诚吴经理在管。吴经理呀,我浑身疼,又冷得直颤,实在坐不住了……”
刘宗祥这副重病不支的模样,装得很像,连吴安都有点懵了:昨晚上还好好的,早上一起来,么样就病成这样咧?他赶忙过来:“槐姑,过来,一起把老板扶上楼!”
回忆起在穆勉之面前装病的一幕,刘宗祥很得意:跟穆勉之这种流氓商人斗法,就是要用心计。千万不能硬碰硬,弄不好,吃他的眼前亏,划不来。
除了那几株白玉兰,还有惨绿的叶,眼前的林木,枝叶残败,一片肃杀。
东洋人,就是比西洋人野蛮!
在刘宗祥看来,刘园的萧条不是冬天的必然,全是日本人的罪过。
如果到过圆明园,此刻,刘宗祥肯定会得出“侵略者都是野蛮的”这种公允的结论。可惜,生活在传统儒家文化的环境里,受的是法国式的教育,刘宗祥对洋人的认识,难免偏颇。
早年就听曾留学东洋的冯子高说过,日本人洗澡,都是男女混在一个池子里洗的!也是,一个岛国,连文字都是从我们这里东一个偏旁西一个部首拼凑起来的,能够有几多文明呢?真是想不通,到那里去留学能够学到些么东西!
“祥哥,外头这风,蛮刺人的咧,你心脏的毛病,受不得凉,进屋去吧。”吴秀秀轻轻走过来,靠着刘宗祥,柔声地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