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是不是变了噢?”张腊狗把长衫的下摆朝腿上拉了拉,下意识地问站在身后的荒货。
“冇哇,冇变天哪,么样,您家不舒服?”荒货抹了抹额头上的密密的汗珠子,瞥一眼户外辣辣的阳光,瞥一眼靠在躺椅上的张腊狗。
“这人完了。”荒货看着瑟缩萎顿的堂主,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晓得是么样搞的,我像是有些冷索索的。个把妈,这房子太高了,也有高的坏处。我说哦荒货,上回吴明押运粮食,带的是哪几个人哪?”其实,张腊狗并不很冷,只是有些凉意。他知道,他身上哮喘的毛病,热一点倒不要紧,就是受不得凉。有一把年纪了,身上又有些病,这是满堂口的人都晓得的,他也就乐得跛子拜年——以歪就歪,不管有病无病,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做出个有病的样子,让大家都晓得他是个病壳子,对他也就少些提防。进入老年之后的张腊狗,更加老辣了。
“很有些人咧,您家说的是?噢,好象有皮筲箕、黑伢,还有噢篾片他们几个。”荒货听出了,张腊狗对上次吴明押运粮食失手有疑问,顿生警惕。张腊狗的青帮堂口里,表面上,荒货对谁都是等距离的关系,可内心,他非常欣赏吴明。小伙子有功夫有本事精明能干,更难得的是还知书达理。这样的人才,在只晓得打打杀杀吃喝嫖赌的堂口,真是罕见得很。在荒货看来,这个堂口如果要选接班人,吴明是最佳人选。只是不晓得张腊狗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堂主表面上是信任吴明的。张腊狗老了,老了的张腊狗疑心更重了。这一点,一直贴身的荒货心里很清楚。
“等一下,你把他们几个叫来,一个一个地叫来,我有话要问他们。噢,荒货呀,不是别的意思,你是晓得的,我咧,蛮喜欢吴明,可越喜欢的人哪,就越要,嗨,么样说咧,意思,你是明白的唦。”张腊狗没有望荒货。他似乎知道荒货的心思。
“是的,是的,您家深谋远虑,爱护年轻人,想的深,我们冇得哪个赶得上您家的心思。”荒货瞥一眼张腊狗,在自己的额头上揩了一把。
“个把妈,真是老了哇,真是虚了哇!看看,你嫌热,我还嫌冷,真是!”张腊狗也瞥一眼荒货,话说得很不经意。
“黑伢,你就叫黑伢唦?荒货噢,你莫走唦,又不是外人”张腊狗还是靠在躺椅上,在荒货看来,气色还是很差。
“报告局长!是的,您家,小的叫肖德富,黑伢是弟兄们起的个诨名您家!”黑伢做了个立正敬礼的动作,可做得不伦不类,看上去很滑稽。
“噢?你叫肖德富?我是你们的局长?我就是你们的局长?”张腊狗突然坐了起来,眼里射出两道刺人的光来,整个人再不见一丝萎顿模样。“我跟你说,黑伢,个把妈你要搞清楚,我是你们的堂主,我首先是你们的堂主,再才是你们的局长!个把妈的,老子是不是局长,你们喊不喊老子局长,都冇得关系。老子是这个香堂的堂主,这一点,你们一点都不能马虎!这鸡巴局长,是日本人封的。眼下是日本人得势,局长局长,喊得蛮有味!个把妈你们还当了真?以为真是么事好东西!中国人背地里戳背心骨骂汉奸!只有老子这堂主,才是真的,是老子刀刀枪枪杀出来的!个把妈日的,当日本人的局长,是冇得办法,是为了保住这个香堂,保住你们这些鸡巴日的能够神气舞扬吃香的喝辣的总是过快活日子!你们以为日本人是苕?把个局长的帽子随便就送给哪个戴?要不是老子这个香堂的势力,他日本人瞄都不得瞄你!”
“您家喝点水,喝点水……”荒货递上一杯茶。他瞅瞅张腊狗,发现他的额头上居然没有一点汗。腊狗这老狗日的也怪了,无端发这么大的脾气,不晓得是对这哪个来的。显然,不是对这个黑伢。黑伢算得个么事呢?多半是敲山震虎,怕我们这些人看着他病了,马虎了他。“黑伢不懂事,不会说话,看他平时蛮听话,也蛮辛苦的,您家就饶了他咧。”
“噢,那倒也是的,听说,平时也是蛮听话的。”张腊狗复又倒在躺椅上,吁出很长的一口气来,“荒货哇,不是我无端的发脾气呀!你是香堂的老人了,你也晓得,这多年我们是几不容易!起起落落,死人翻船,晓得几多变故,我们这个堂口就是冇倒!这汉口哇,随哪个掌作,都有我们的一碗饭!我是怕翻船哪!年轻的时章呀,不晓得怕死,到老了啵,黄土快埋到眉毛尖的时章,倒怕起死来了,哦,我怎么说远了咧?黑伢呀,我问你,上回押运粮食,洪门的那个老六毛芋头,到底是么样死的?”也许是听了荒货的劝,也许是发泄之后通了筋络,张腊狗语气舒缓了。
“噢,您家是问那个瘌痢脑壳呀!回堂主的话,他么样死的,我们都冇看到哇!倒是他叛变日本人通新四军,是新四军的人说的,还是当着众兄弟的面说的咧,这是都听到了的。”听了张腊狗的问题,黑伢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张腊狗今天对他发脾气,真是冇得一点来由。他黑伢算什么呢?顶多也就算是个小虾子吧,值得他老堂主亲自发这大的脾气?听堂主的口气,像是哪个上了我们吴队长的眼药吧?
“个把妈你们几个,
都是吴队长身边的人,要多注意他的安全,他是个人才!么样,上回,他是不是吃了蛮大的亏呀?”张腊狗问得懒洋洋的,荒货听得却是一惊:么样哦,堂主像是怀疑吴明了咧?
“回堂主的话,我们都是堂主的人,跟在副大队长身边,也是为堂主办事。就是吴副大队长,也总是教训我们,要忠于堂主。就说上回被新四军捉的事,吴副大队长就一直跟我们关在一起,罪倒是冇受么蛮大的罪,只是那么热的天,都闷在一间屋子里头,总是不舒服唦您家。”黑伢似乎听出了张腊狗问话的意思,说出的话,张腊狗和荒货都听得蛮舒服。
荒货又瞥一眼张腊狗,见堂主脸上很舒展,为吴明松了一口气:黑伢这杂种,莫看长得黑不溜秋的,脑壳还蛮灵光,嘴巴也蛮溜耍咧!看么时候,要跟吴明这小杂种透个信,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莫只晓得挖着脑壳苕做。
“好,个把妈的黑伢,你小杂种嘴巴子还蛮是那回事!”张腊狗脸上那些朝下松垂的线折子,难得地朝上抻了抻。“我跟你说哦,黑伢,老子相信你的话,吴副大队长早就跟我说了,老子只是想对一下实,为么事咧,就为洪门穆勉之那个杂种,还想当警察局长,放出话来,意思是我们冤枉了他的人,老子不得不过细些!你的嘴巴子,灵光倒是灵光,在该关紧点的时候,要像屁眼夹屎样地,给老子夹紧!”
听到张腊狗骂骂咧咧的,黑伢和荒货都放心了。
他们都晓得,不怕堂主骂人,就怕堂主垮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