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租界往下走,在日本租界那条巷子口,一串长椭圆形的灯笼,把这栋颇有东洋调子的小楼,抹上一层暧昧的粉红。不远处摇曳着的树影,调进粉红里,在格子门窗上晃动出一些怪诞的图案,可以使人想入非非,也可以使人毛骨悚然。
毛芋头盯着这一串灯笼看了好一会,看不懂:“这日本矮子,硬是跟我们不同款,写字咧,也不写完,总是只写半边!挂灯笼咧,也不并着挂,硬是串得像葡萄!”
这是一家日本妓院,除少数日本女子,多是朝鲜女人。毛芋头看到的挂成一串的灯笼,虽有照明的功能,主要功能是广告,相当于中国铺子的招牌。毛芋头是个睁眼瞎,扁担倒下来也不晓得那就是个一字。但是,不认识字不等于没有见过字。毛芋头就属于这种情况。在他见过的中国字里,没有像日文这么总是只写偏旁的。如果毛芋头知道日本字本来就是从中国学过来的,他一定还会骂:个把妈,这日本矮子,要学老子们中国字么,就好好点学唦,为么事要偷懒呢?读书识字,毛芋头是个睁眼瞎,对于享受,他也不是个很讲究的人。不像孙猴子,还很讲究个口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吃不合自己口味的东西。毛芋头没别的嗜好,就喜欢逛个烟花巷之类的,也不在乎品位,偶尔赶个新奇。今天,他巴巴地寻到这日本妓院来,纯粹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日本人横行霸道的,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女人,是个么胃口!与跟着日本人混事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毛芋头虽然没有很明确的民族大义一类的气章,但“我是中国人,他们是日本人”这样的概念还是有的。毛芋头跟日本人在一起混事,那是服从穆勉之的命令。再说,混事混事,重点在一个混字,混完之后,哪个还认得哪个呀?何况还是日本人!看看他们在汉口整死了几多中国人吧!他们可以下死手整死别的中国人,哪天把脸一翻,不一样可以整死我毛芋头!什么鸡巴维持会,还不是给他们日本人看门!老子们这也是冇得法子,你日本人有枪,占在上风头,连狗日政府的军队都打他们不赢,老子洪门山寨也就只有退一步咧。毛芋头谈不上有什么爱国主义一类的思想。在毛芋头脑袋里,只有模糊的淡漠的“我们是中国人”的概念和浓厚的帮会情结。如果毛芋头山寨弟兄们知道他来逛日本妓院,肯定会惊讶得嘴巴半天合不拢。目前还是日本人得势的时候,一般汉口人,见到日本人,躲都生怕躲慢了,谁还往日本人租界跑呢?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些时跟日本人有了点关系,再加上来之前有四两汉汾酒先在肚子里头垫着,眼下已经有点朝脑壳上冲了。毛芋头胆子再大,也不会主动找日本人有关的东西沾火星。
毛芋头朝那格子门推了好几下,推不开,正准备开口骂,格子门朝旁边一滑,开了尺来宽的个缝,从缝里探出张粉脸来。粉脸在毛芋头脸上扫了一遭,本来很是媚人的眼光,只在他的头上停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就滑到他身后去了。粉脸眼光的意思很明白:这是颗人脑袋么?这颗肮脏吓人的脑袋要进来么?是不是弄错了,还有其它什么人要进来噢?粉脸没有在毛芋头身后看到别的东西,就把粉脸缩进门缝。毛芋头看出了粉脸关门的企图,抢先在门缝里楔进一只脚。
“么样哇?婊子铺关门——真的是不搞了?”
毛芋头一边嚷嚷,一边把那扇梭门扒得更开些……
“哟!啧啧啧啧!真是有味咧,真是穿得跟我们天声戏院台子上戏子差不多的咧!”
毛芋头进得门来,朝很有些惊恐的粉脸浑身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很夸张地咋呼着,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么样哦?有客来了还不欢迎?你这是么样在做生意的呀?是看到老子的脑壳不清爽呀还是么样哇?”
“八——嘎!”
“八——嘎——!”
有从门缝里伸出惊讶脑袋来的,有提着裤子从房间里惊慌地冲出来的,刚才还灯红脂香的风流场,顿时喧腾一片。
开门的那个粉脸,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孤零零的毛芋头站在相当于汉口房子堂屋的厅里,听着一片声的“八嘎”,很是不解:这日本婊子行,怎么一点规矩都冇得呀?来了嫖客,不欢迎!再说,老子进来,和你们这些嫖客有么相干咧?么样还骂人咧?你嫖你的我嫖我的——各忙各的唦,真是,未必婊子不够了,生怕老子抢你的?
别的日本话毛芋头听不懂,这“八嘎”或者“八嘎牙鲁”,毛芋头还是听得懂的。这得益于前一段时间同日本人的接触。见到中国人,日本人开口吐出的,大多是这几个音。听多了,毛芋头知道是骂人的,相当于他自己经常吐出来的“婊子养的”、“个把妈日的”。
毛芋头被日本人捆起来了,捆在妓院厅堂中间的柱子上。
“个把妈的日本矮子!一点做生意的规矩都冇得!老子来送钱把你们,为么事把老子捆起来?简直邪完了,婊子铺还代捆人!”
毛芋头本来就是个犟家伙,跋扈惯了的,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妓院虽然是他喜欢来的地方,但在他心目中,妓院也是最下三烂最不入流的地方。在这里
被侮辱,毛芋头很是受不了。
两个一丝不挂、三个光膀子只穿着裤衩的日本人,围着被捆着的毛芋头转,像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物样地瞅。很显然,这些日本人不是没有见过中国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丑陋的中国人,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胆子大的中国人:居然敢到日租界来撒野,居然敢骂日本人!这是中国人吗?这是汉口的中国人吗!
毛芋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真还把日本人搞懵了。
这是一幅很怪异的图景:几个赤身裸体七长八短的男人,围着个被捆的一脑袋瘌痢癞疮的男人,僵持着。
突然,一个光屁股的日本人,转身冲进房间,眨眼间又冲回来。在他做这个短距离冲刺的过程中,毛芋头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这个异国男人的下体。直到日本人又冲过来高叫“八嘎”的时候,毛芋头才发现,这个光屁股的异国男人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战刀,而且,这把要命的家什正被光屁股高高扬起,意思是要把他的瘌痢脑壳剁下来!
“完了,老子抖了几十年的狠,今日,把个瘌痢脑壳掉在这里!”毛芋头暗自叹息一声,垂下他那很少垂下来的瘌痢脑壳。
“八嘎——八——嘎!”
二楼的楼梯口,传来一连串的喝骂声,喝骂声里,高高扬在毛芋头瘌痢头上的战刀,就凝固在那里了。
无月,亦无星,极度的闷热仿佛走到了自己的反面,变得阴冷异常,冷飕飕粘乎乎的黑,厚厚地糊在六月汉口的胸口,汉口,似乎喘不过气来了。
从半边街口子进去,毛芋头感觉到是从人间到了地狱。
半边街口子往下,即从六渡桥到歆生路,是汉口华界繁华之地,眼下虽然被日本人占了,没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气,但到了夜晚,毕竟还有灯火从那些楼宇里泻出来。可从半边街朝上进到汉正街直至礄口,就是地狱了。这里是“难民区”,是日本人围圈汉口人的地方——没有来得及跑或者无路可跑的汉口人,多被集中在这里。夜晚的“难民区”,没有声音,偶尔有那么一星灯火,也是一闪即熄,像受了惊吓的兔子,刚一探头,瞬间即潜入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