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可恶的日本人占了我们的汉口,怎么会‘靡’呢!噢,日本人也是洋人,这‘因杨而靡’,不正应在日本人身上么?穆勉之不是洋人,可要不是穆勉之的人惹起事端,我们这一家怎么可能落到这个地步呢?”
一直顶着夕阳的米粮山,似乎实在打敖不住,酸胀的肩膀不经意地轻轻那么一抖,血红的太阳滑了下去。没有了阳光,晚霞也瞬间失去了璀璨,整个世界就像陡然熄灭了赖以支撑的精神,刹那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此刻,面对二苕的新坟,吴秀秀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精神支柱是可触可及因而也是可以失去的东西。芦花这几天之所以变得像个呆子一样,就是因为失去了二苕这根支柱唦。
“芦花,哭吧,哭出来吧!我晓得,你跟二苕,三十几年,恩爱勤谨,风风雨雨,不容易,不容易噢……”秀秀劝芦花,仿佛自语一般。其实,她正沿着她自己的思路在漫游。
四十多年前的柏泉,湖荡淼淼,苇林葳蕤,刘宗祥赶着一群白云般的鸭子——那是皮埃·让神父的鸭子,鸭子下水了,像白云在蓝天浮游;刘宗祥靠着一棵老柳树,捧着那本印满蝌蚪蚯蟮样的书,入迷地看。
“秀秀诶,这里好大一蓬枸杞咧!”他发现了下湖摘野菜的小秀秀。
“宗祥哥,这是么书哦?”
“法文书……你想看么?”
“宗祥哥,你莫笑话我,我哪里看得懂噢?”
“我教你唦,你看唦,这是字母……”
“宗祥哥,么事字母字公噢?你学这些钩子款子字,有么用哦?”
“到汉口做生意唦!”
“汉口蛮大啵?带我一起去咧。”
“好,带你去,我先去,赚了蛮多钱,再来接你去。”
“带不带这些鸭子去咧?要是我到了汉口,就弄枸杞尖给你吃!”
少年相识,总角相恋,近四十年风雨人生,悲欢离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蓄了好久的泪水,无声地冲出眼眶!
“就这么走了!那天早上,还是活鲜了的人哪,送回来,血糊拉呲的,连最后一句话都冇来得及呀!几十年,跟着刘老板,风光了几十年,养了五个伢,也算是值得了。噢,我的——个人咧!”
突然,芦花咕咕哝哝地发出声音来: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嘀咕,接着,是抽抽搭搭的唠叨,然后,是一阵吸鼻子喘粗气,最后,如山洪爆发,哭声酣畅地冲泻出来。声音沙哑粗壮,拌和着悲伤,像锤子砸向声音所及的每一处地方。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吴秀秀嗫嚅着,无声,清泪亦无声,顺脸颊滑落。
芦花的哭声渐趋孱弱,凄婉的氛围却笼罩在这两个女人周围。从吴秀秀背后看过去,她,芦花和二苕的新坟,融成一团不规则的剪影。
“秀娘娘……秀娘娘!”
跟着身后清脆的呼唤声,吴秀秀转过脸,看到一个清秀的剪影——可是,这是哪个呢?
“秀娘娘!是我呀,我是蝶儿呀!”
“哦,噢,冯蝶……儿?”
“秀娘娘,我还给您家带回来了一个人啰。”蝶儿把站在身后那个高大的黑影推到前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