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湖张公堤朝汉口望,汉口像笼在一层淡蓝色雾霭里的海市蜃楼。淡蓝的雾霭,似乎被掺进了些许青紫,使淡蓝失去了应有的温柔与祥和,看上去有些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春天还是悄悄地来了,并且,在给大堤敷上一层深绿之后,春的脚步,又匆匆地去了。
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油菜,仿佛被春所拐诱,黄袍加身,做了几天的富贵梦,一觉醒来,匆匆洗去一身铅华,低下羞涩的沉甸甸的头,向生养自己的多难的土地致以深深的敬意。
暮春的后湖显得有些沉重。
钟昌躺在茸茸的堤草毡上,嘴里嚼一根随手扯来的草茎。头上一片乳白的浮云翩翩地飞过去,后头又有一缕淡淡的云丝跟着,像是前头那片浮云走得太潇洒,把不该失落的部分丢失了,而被丢失的部分,被惯性托着,追赶着,一如灵魂追赶赖以生存的肉体。
涩涩的草腥味,在嘴里浸开来,使人联想到血腥味。
近来,钟昌经常感到口里漫出一股血腥味。这让他反复地亢奋、激动。
这些时,武汉好像炸了。引线就是上海。是上海点燃了这根愤怒的引线。汉口在愤怒。工人和他们的纠察队,是游行示威、动不动就戒严的主力。至于大学中学的学生,更是像过年过章样,到处乱蹦,不晓得有几大的劲。工人不认得字,只晓得出苕力气,把胳膊举得高高的,敞着喉咙喊口号。学生伢们,恃着自己认得几个字,读过三坟五典,晓得自由平等革命反革命一些新鲜词,就演讲,凡是人多的地方,他们就码起几张桌子来,扯起喉咙来演讲。底下的工人,就举起拳头恶赊地喊。就是平常不怎么管闲事、一心只要赚钱的商人,这回也跟在学生伢和工人大老粗后头,喊喊叫叫的。其实,蒋总司令杀不杀共产党,与商人有个么关系呢?随便哪个在台上,商人总是做生意赚钱完税。比起上海的商人来,汉口的商人就苕多了。汉口的商人稍微动一下脑筋,就应该晓得:共产党共产党,顾名思义,说得蛮明白的,就是要把所有的财产先都共了,然后,再像擀面一样,把厚处往薄处擀,要穷都一样穷,哪个冒尖就撅哪个。怎能容得肥的肥得冒油,穷的穷得打颤呢?要是我钟昌欢迎共产党,还有道理可说。我是有富的外表,住在富丽堂皇的租界公馆,荷包里穷得连钱渣滓都冇得。您家共产党要共产,也是把别个的产共到我口袋里来,随便么样我都不得吃亏。可惜,我钟昌已经答应了蒋校长,进了国民党。不能红黑都冇看清白,就跟着共产党瞎跑,得罪总司令,不是好玩的。再说,我钟昌再苕,也不至于苕得看不到风向唦:这如今的年头,要么有钱,要么有枪。共产党手上既冇得钱,又冇得枪。真是叫花子的姆妈坐月子——要么事冇得么事!不动脑筋,糊里糊涂跟着跑,跑掉的不是胯子,而是脑壳咧!
仰躺着,对着蓝湛湛的天,久了,恍惚起来,就像人在天上飘,俯瞰着下面辽阔的海。钟昌像在海边,对着一望无涯的大海,慨叹一声——“校长这一手,辣呀!”
他记得很清楚,在广州,在黄埔,就是去年么,还在说共产党好,说哪个反对共产党就是反对我蒋某人,说得自己眼窝子湿湿的,说得大家耳朵甜腻腻的。凭良心说,在北伐军里头,真正敢提着脑壳不要命朝前冲的,也都是共产党咧。就说叶挺团长的队伍,打到哪里赢到哪里,铁军哪,可不是浪得虚命的咧。为么事这个团这么狠,都是共产党唦!这好,北伐得差不多了,势力最大的吴佩孚倒了,已经是分果子的时候了,总司令这个时候杀共产党的回马枪,时机选得几好哦!
“蒋校长开始是打太极拳,借力打力,这时候咧,开始打少林拳了。走的尽是刀刀见血的刚猛路子。”
近来,钟昌一直被蒋校长在上海大动干戈的事件激动着。心里常常无端躁动不安。就是这一天,他正要和同学一起过江,参加反对新军阀蒋介石的宣传活动,一个叫吴秋桂的女学员到他身边,告诉他,说汉口党部的负责人要见他。
钟昌竟然没有一点惊讶的表示。通常,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在到处都是共产党员的环境里,听到一个从不打交道的女学员告诉了这么一个唐突的消息,是应该表示惊讶的。在这里,大家自然都是国民党员。但是,无论学员还是教员,哪个是由共产党员身份加入进来的,哪个是纯粹的国民党员,钟昌当然是一清二楚。
国民革命嘛,国共合作嘛,共产党国民党,大家都是亲兄弟。虽然有些不愉快,也不稀奇。不要说弟兄之间,就是牙齿和舌头之间,也有配合得不好的时候哇。
倒是,像钟昌这样仅仅只有国民党员身份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他搞清楚了,这个通知他的女学员,就是同时具有两种党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