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的雪。
星星点点的雨。
星星点点的雪,绝大部分,下到离地还有丈把高的时候,就化了,化作了星星点点的雨。也有那雪片个头稍大些的,来不及化,落到人们的身上,也是一触就化了。
这本不是个化雪的季章,旧历年关附近,正是汉口的隆冬。但是,今天涌到街上的人太多了,人的火气太大了,整个汉口的火气都太大了——是不是整个汉口的人,都涌进英租界了哦?
钟昌冷冷地注视着热腾腾的人流,不停地朝英租界里涌。这些人,臃肿的棉袄裹着臃肿的身子,平日瑟瑟的肩膀,今日都挺挺的,两个肩头扛着两块湿渍,腰伸得直直地在英租界内走。
这里,不让中国人进来,已经几十年了!今日,老子们中国人,中国的汉口人,偏要好好生生地在这里多转一转!是个么牌子?呵?“此处不准华人坐”?么唦?老子们今日偏要坐,坐!多坐一下,都来坐!有几邪哟,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汉口,连自己的屁股都不能放!
钟昌看着一批又一批同胞在英租界走来走去,看着汉口市民一个接一个,像排队等买什么便宜东西样的,在英租界靠江边的石头凳子上轮流地坐。
英国人终于熬不过去,全部撤到他们泊在江面的舰船上去了。
钟昌没有眼前走来走去的人这么好兴致。对于租界,钟昌没有一点陌生感和新奇感。确有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但是,或许是从小在租界里头长大的吧,对外国人倒是习惯了。可是,习惯了是一回事,从感情上接受不了,又是一回事。在钟昌眼里,外国人都是富人,和刘宗祥一样。而钟昌是穷人。起码,钟昌对自己是这样归类的。这就很可恶了。在汉口的外国人,只有一点不可恶,就是他们在汉口修建了不少雄伟壮观的房子。外国人在汉口修建的房子,都是汉口最漂亮最气派的房子。真正让汉口有气派的,不是从硚口到花楼街这一带的房子,而是从宗祥路以东下去直到沙包一带的租界洋楼。德国租界和俄国租界,前几年都已经先后收回来了。眼看英租界也要收回来了。外国佬,你们修这么牢固的房子,背又背不走,还不是留给了我们汉口人!钟昌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朝英租界一栋栋别致的洋楼扫了一遍,又朝在英租界看稀奇的汉口人身上扫。唉,把这些外国佬,连同刘宗祥这样外国佬的走狗,马上都杀光才好!
刚刚冒出这样带杀气的想法,钟昌脑子里就浮起了冯子高。
“钟排长,有这种想法,闷在心里头,可以。但是,身为革命军人,特别是作为一名革命军的军官,这样血腥的想法,这样简单的头脑,就太落后了,也太危险了。凡事要多动脑筋。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是坏的,也不是所有的买办生意人都是坏的!”
前几天,和英国人周旋得实在烦了,钟昌在冯子高面前流露出要把外国人和买办赶尽杀绝的情绪,被冯子高好一顿训斥。
“报告排长,冯先生有请!”
顺着传令兵的肩膀望过去,越过低矮的江堤,钟昌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江面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外国舰船。他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舰船上的炮口,像一只只黑洞洞魔鬼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瞄着挂有中国革命军政府牌子的汉口。
当然,钟昌早就注意到这些了。他有意让自己每天都注意一下长江上这些黑洞洞虎视眈眈的炮口,提醒自己,终有一天,他要让自己变得比这些帝国主义用来耀武扬威的东西更强大。
钟昌见到冯子高的时候,冯子高正在听李汉江汇报。
“武昌那边,汉阳那边,还有,武汉周边一些县,都没有发生民众袭扰英国侨民的事。除了汉口的英国人,整个武汉周边县份,英国侨民都没有撤到他们的军舰上去。”李汉江报告情况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钟昌有些惧怯这个教了他几天的教官。说实在话,钟昌本来瞧不起李汉江这样的革命党。没有上过一天正经的学校,没有正正经经地读过一本书,当什么教官?可是,一听李汉江滔滔的宏论和熟练的英语,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革命党里头,真还有自学成才的才子咧!
“钟排长,英租界里头,还有没有外国人?”冯子高没有接李汉江的话,转而问刚进屋的钟昌。他只是朝钟昌扫了一眼,眼睛又盯在那一堆文件上了。可钟昌注意到,就是那一眼,就包含了很多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