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的江水,浑黄。
“这江水,我看着,怎么有些发红呢?”
冯子高面对一江奔水,表情虽怔怔,思绪却悠悠。
思绪没有随着江水朝大海走。思绪逆着流水,溯到很远的1911年——尸体,从刘家庙一直铺到循礼门。鲜血,凝固成块块的血,改变了后湖沿到芦汉铁路两边所有水凼子的颜色。难以数计的尸体,难以辨认的没有了生命的面孔,推倒了一个清皇朝,垒起了一个中华民国。这个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是呵,当年的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呢?
我回来了。我和民国回来了。我和南边的民国回来了。这真是有些滑稽的事情。
是不是像吴承恩老先生《西游记》里写的那个真假美猴王?到底哪个是扶正祛邪逗人喜欢的孙悟空?
不远处,还是那个一江春茶楼。茶楼门口,一头灰发的瞎子算命先生,膝盖上铺了一块白毛布,布上竖着的那把黑乎乎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吟着一支说不出名字来的曲子,弓子上白生生的松香末子,像胡琴的口沫,四下飞溅。是弓子累了,还是弦子累了?琴声总是有些沙哑。调子似乎很熟,还是十多年前的调子。胡琴的吟唱,有一多半被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但胡琴的情绪,仍被岁月定格在遥远的从前。
夕晖又给浑黄的江水镀上了一层橙红,看上去,浑黄的江水就有了耀眼的光泽。
夕晖在暗淡,江水在流动荡漾,耀眼的光泽由金黄逐渐褪成灰白。灰白漾动着,如荡漾着一江铅水。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哦,我怎么记起李贺来了?”
仿佛被人看透了什么大了不的心思,冯子高朝周围瞄了一遭。
周围很静,除了与他隔一扇窗户站着一个男人外,宽大的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离冯子高不远站在窗前的这个男人,好半天都没有挪动地方了。他时而举起望远镜朝江那边望,时而又把望远镜放下。他已经忘记了,隔着浩浩淼淼的长江,用他手上这架望远镜,是看不清武昌城那边什么东西的。把望远镜这么举起复放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任何军事上的意义。
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眼下却最需要了解有军事意义的东西:武昌城为什么这么久还攻不下来?
“娘希皮,怪哉,从广州一路下来,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竟在这武昌城下陷住了!真真的娘希皮!”
蒋介石还是没有从望远镜中有所收获,心里狠狠地骂。
汉口从今天开始,没有了枪声。
吴佩孚最后没有在汉口做什么留下骂名的事。他走得匆忙而安静。吴佩孚不是15年前的冯国璋,他对汉口,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不会为了谁保卫汉口,也不必为了谁而毁灭汉口。他更多的是向往洛阳。那里有牡丹。尽管现在不是牡丹眩目的季章,但甲天下的牡丹,使这条久居洛阳的山东汉子有客居当归的安逸感。
当然,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是,洛阳一直是他的大本营,那里似乎藏着他最后可以开拆的锦囊妙计,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再展几乎横扫半个中国的直系军人的风采。再说,这里的地皮已经被刮了三尺,在他看来,留下一个贫穷的城市,不啻给对手留下一个沉重的装满饥饿和绝望的包袱。吴佩孚留下一名犟性子的爱将死守武昌城,也仅仅只是为了让他朝北撤退争取时间。当然,武昌城能够多守一天,也可以或多或少挽回一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