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腊狗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脸越喝越白。荒货站在旁边,想劝,几次都是嘴巴翕了翕,又闭上了。
依荒货的意思,是请张处长就在自己的汉口大旅馆里去喝,弄个把姑娘,往身上一靠,搛菜喂酒,挨挨擦擦,或者就在他您家开的“新市场”里头,专门安排个场子,叫个把看得入眼的小娘,弹弹唱唱,逗逗笑笑,不就解了心里的烦恼么!
这个新市场,自从开了之后,处长他您家就一直请人经营着,自己倒是很少进去玩。整个汉口所有好玩的花样,只怕都在新市场里头找得到哦。荒货不明白,他的处长为么事不经常到这种有味的地方散散心。
“算了,就在屋里弄两个菜,清清静静地喝两口。大旅馆,一天到晚办公也在那里,请客也在那里,还冇厌哪?新市场?我未必不晓得那里好玩?你晓不晓得,那是几多人集股建起来的?今日我去玩,明日其他的股东还不是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也跑去玩!那还赚个么钱咧?你还不晓得啵,赌博场上无父子,生意场上无朋友哇!”
不晓得是么回事,说这番话,张腊狗脸上有些戚戚然。
“哎,个把妈,怪不得人家说的,皇帝都有不快活的事情咧!我们的处长,说几威风就有几威风,还是这样不快活。我也不晓得他您家是么样想的。就是为那个疯癫了的个鬼婆娘唦,哎呀,人家外头都说我们处长的心狠,哪晓得他您家是这样重情义咧!”
荒货又朝他的处长瞄了一眼,这一眼很有些同情的意思。
拉眼端着一盘红烧蹄花上来了。他一只手端盘子,一只手时不时地抹一抹往外流的涎水。倒不是拉眼嘴馋,而是嘴巴没长好,下嘴唇豁得太开。抹嘴巴是他不得已的动作。
荒货有些厌恶地横了拉眼一眼。他本来想叫佣人来做这端菜送水的事,张腊狗问了一句:“拉眼咧?就叫他弄唦。”荒货记得,他们的处长一直是不喜欢拉眼在跟前晃的。凡有离得远远的粗事,或者到处长瞧不起的人那里去办点么事,都是叫拉眼。这在跟前晃来晃去的,而且事关胃口,不晓得处长何以改了主意。
荒货实在不明白,他的处长就是不想有什么好胃口。
一天到晚跍在茅厕里,闻到的都是臊臭,从茅厕里一出来,立马把鼻子伸到雪花膏瓶子口边上,那个舒服的味哦,就不是一天到晚搽雪花膏的姑娘婆婆们尝得到的咧!有个蛮不舒服的东西在眼前晃,也是一种刺激。
这更让他想黄素珍。
“唉,个苕婆娘哦,十六岁不到,就吵死吵活,脸不要命不顾地跟着我哇,遭孽咧,这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伢,又不晓得被哪个仇家偷走了。个婊子养的哟,这个仇家,是蛮有蓄心,蛮有心计的,总像影子样跟在老子后头哇!老子要是捉到了……”
张腊狗又闷声不响朝口里倒进一杯酒,矍然而惊:嗨,我是不是太毒了哦,心太狠了哦?哦呀,么样起了做菩萨的想头唦!这个世界,不毒不狠,么样出得了头,么样活得下去咧!
一声吱呀,似响得惊心动魄。还没等屋里的煤油灯晃动,荒货的身子一横,挡在张腊狗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