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督军栾耀祖嘴巴一瘪,烟灯上的火苗子就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朝烟泡上那个细小的眼子里蹿了进去。火苗子好容易才伸直了腰,可栾督军的嘴巴还是没有离开烟枪。他的眼睛虚眯着,肩胛骨朝上耸着,耸得在纺绸衫子下看得清棱棱的胸骨。
牟兴国觉得栾耀祖这个丑陋的动作定格了一千年。他很不耐烦,又不敢把不耐烦形于颜色。屁股下意识地动了动,底下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呻吟。
也许是听到响动,栾督军闭着的眼皮子颤了颤,没有睁开。
其实,栾耀祖已经从虚眯着的眼缝里看到牟兴国的尴尬了。他把嘴唇一撮,上下唇之间留出一条细缝来,轻淡乳白的蓝烟,似有还无地从这条细缝里逸出来,耸着的肩胛骨也开始向下收缩,纺绸衫子下的骨形,也不再清晰。
但是,栾督军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就这么半躺半倚的,像一具骷髅,被人从棺材里搬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成这个模样。
“这个猡日的牟参议,真正是讨人嫌!总是给老子惹麻烦。开个么猡楚兴纺织公司,一些时不发工钱,叫人家做工的喝西北风?猡日的,硬是钻到钱窟眼里头去了。搞得做工的又是请愿又是游行,烦死人!这个猡日的还怪是市面上冇得现钱!这不是明摆着影射老子把钱都弄完了!老子今日要好好地把这猡日的凉一盘!”
本来,牟兴国的楚兴公司闹工潮,已经有一阵子了。由于规模影响都不是很大,再加上牟兴国总说,不是他有意拖欠工钱,是市面上没有现金。没有现金,拿什么发工钱呢。这样的话说多了,栾耀祖就起了戒心,投鼠忌器,不好多说。自他上任以来,除了吃鸦片,就是忙于搜刮钱财。对比他的前任,他有一种紧迫感。
他常想,齐满元刮了几多噢,老家山东的房地产,北京天津的房产工厂店铺,晓得有几多噢!那个猡日的真是一把好手,是个扒钱的好筢子!如今,猡日的躲在天津做寓公,过得不晓得有几滋润。嗯,汉口的那个刘宗祥,送来的鸦片,真是好货。
栾耀祖思维跳动的幅度很大。每当抽足鸦片,他的思想就很活跃。
栾耀祖是在接到汉口商会的报告之后,才下决心召见牟兴国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给刘宗祥多大的面子。当然,由汉口商会的报告,他想到过刘宗祥,想到过刘宗祥送给他上好的鸦片膏子。最主要的,是他很欣赏汉口商会发行“维持券”的主意。这个主意,既可以解决眼下市面上银根紧、现金周转不动的困境,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他栾某人从刮地皮的说法中解脱出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听说,这个好主意就是刘宗祥想出来的。这个猡刘老板,脑壳就是灵光。这么好的主意,见猡甩的个牟兴国,身为省府参议,居然到处游说反对。真是可恶!
一想到发行“维持券”的事马上就会办妥,栾督军心里非常轻松。市面上是否活跃,是他栾督军十分关心的事情。田里地里没有长的,老子哪里会有收成呢?偌大一个湖北省,都是老子的田地,汉口是老子的韭菜地。牟兴国反对发行“维持券”,不就等于是铲老子的韭菜挖老子的根么!
栾耀祖又含起了烟枪瘪起了嘴。
牟兴国眼前晃动着这一天的情章。
从英租界出来,又到法租界,受到的都是礼貌而冷淡的接待。蓝色的绿色的眼珠子,像猫眼睛样慵懒,如果过细品味,这种貌似慵懒的眼睛里,藏的是警惕和怀疑,还有鄙夷和不屑。
在日本租界还有些收获。起码,大亚银行的总经理,亲自接待了他牟参议。
他绝对没有想到,大亚银行的总经理山口太郎会接见他。他也没有想到,一家外国大银行的总经理,长得竟这般猥琐。
山口太郎顶多只有四尺高。四尺高的身子上,栽着个庞大的脑壳,几乎占去了身子的三分之一。脑壳上的五官也相当写意。眉毛就那么一点,眼珠也只那么一点,鼻子也像个蔫蒜头,蔫蒜头下的小嘴巴,也被人中处那坨黑胡子遮去了。山口的整个脸相,极像哪个不负责任的画匠,用浓墨随意地在一颗大葫芦上随意地点了那么几下。
牟兴国来不及过多地品评山口太郎的尊容,脸上就堆起了和省参议身份很不相称的笑──“总经理先生,很对不起,打扰您家了!”牟兴国的日本话说得很地道,几年东洋留学的饭,没有白吃。
“这人真的是这个省的省参议?在我们日本,这样的人物是不轻易在非正式外交场合露面的呀。可听他地道东京腔,是那个牟参议无疑。”山口心里有怀疑,脸上却堆满谦虚的笑。他的嘴里,少说也有四颗金牙齿,一笑,黄亮亮的──“噢,参议先生,真的是非常高兴,非常高兴。敝行能有您这样的人物赏光,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参议先生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噢!”
“总经理先生,彼此彼此,您家的中国话,也非常地道呵!”
这几句很得体的客套话一拉开,气氛一轻松,往下的话题,很快就入港了。
“参议先生,不瞒您说,对维持券,我们并不反对,相反,我们表示理解和欢迎。因为,我们并不怀疑汉口
商会的兑现能力,何况,有贵省政府的官钱局做担保。”说到这里,山口停了下来,朝牟兴国脸上瞄。
牟兴国以为他说完了。感受到山口小而圆的绿豆眼眼光的直射,牟兴国刚才还热乎乎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参议先生,您很失望?很冒昧地猜测,您好像很失望。”山口很轻松地朝椅子高高的靠背上一靠,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猫戏老鼠的表情。
“哦,山口先生,不错,是有些失望。但不是很失望。为了您的利益,您的理解,也许是对的。”牟兴国已经品出山口脸上的轻佻了。人就是这样,一旦对某种交易的企盼落了空,就很容易看透交易中的阴暗处,人也很容易变得清醒起来。
“噢,不,不,不要失望,我不是还没有说完么!”山口不能让已经咬钩的鱼跑掉。经商,山口自然是个内行,挂个银行总经理的头衔,自然也是很必要的。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配合日本政府把湖北省旮旮旯旯的情况都搞清楚。他到汉口来之前,内阁就派人找他,表达了这种要求。山口理解,这不是表达,而是命令。要执行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任务,必须有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入围。
眼前的这个牟先生太合适了。在日本留学过,是那场推翻中国皇帝革命的参加者,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袖。现在的身份也很合适,是参议又是商人。最让人满意的是,这位参议先生对目前中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予配合。这是个愤世的人物。愤世者的最大特点是精神的极度饥饿,永远和周围的人和事唱反调。这种永远的异端分子,最容易接受来自异国他乡的东西,常常把接受来的东西,拿来作为对付自己周围人的武器。
见牟兴国把刚刚抬离椅子的屁股又放了回去,山口也朝上耸了耸身子。椅子靠背太高了,他常常有往下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