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5112 字 3个月前

冯子高从省城打电话到刘园,说要到刘园来过年。

电话是芦花接的。当芦花把冯子高的电话内容转达给秀秀时,秀秀把眼睛睁老大,盯着芦花看了半天。

吴秀秀刚才带着几个孩子上街去了。

“冯先生在电话里头说,他您家要到刘园来过年。”

看秀秀的神态,芦花以为她没听清楚,就把冯子高打电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你冇听错?您家晓不晓得,都快正月十五了哇,他您家还过么年咧?过明年啵!真是,要就是您家听错了,要就是冯先生说错了,反正,您家们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错了。”看来,可能是芦花听错了。也许,她把“过章”听成“过年”了。芦花事多,加上她喜欢忙,冇得事她也能找出事来。

“啊哈,您家是在做么事哦,像是说拗口令样的,颠来倒去地说一句话。”刘宗祥满面红光地进来了,好像是听到了秀秀的话尾子。

“咿?您家喝了几多酒哇?您家自己照镜子看唦,脸叻,红得这狠哪,这不是好事咧!这是哪个哟,想害你啵!快点,吃点药,睡下来。”

秀秀最关心的,是刘宗祥的病。这病是不能沾酒的。可今天,肯定喝了不少。她心里很生气。为这禁酒的事,她说了好多次。虽然他平常不怎么喝,但一有了应酬,就容易忘形。埋怨的话涌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了。这个时候再埋怨他,只能让他怄气,而这时候怄气,最容易加重病情甚至出现意外。

“冇得么事,莫吓不过。好,好,喝点药,喝点药,睡下就睡下。呃,你刚才跟芦花说,哪个错了呀?”刘宗祥兴致很好的样子。秀秀朝他红通通的脸又扫了一眼。这红真是不正常。为刘宗祥这个病,秀秀请教了不少医生。她算是半个心脏病专家了。有心脏病的人,酒后的兴奋尤其危险。

“好,算了,您家先歪在沙发上。我跟您家说,冯先生打电话来,说是要到这里来过年。我说咧,是不是芦花她您家听错了。芦花说,冯先生是这样说的。您家满意了罢,可以睡了吧?”秀秀像哄小伢样,半推半拥地,让刘宗祥到房里躺下了。

“秀哇,我真的冇得么事。就是喝了一点葡萄酒。你晓得,我本来就不怎么喝白酒。噢,冯先生要来了?好哇,这位老兄,这长的时间不打照面,不晓得又在哪里颠!我说啵,颠累了吧,年都冇过吧?想过年了吧,好哇,就给他您家补一个年咧!”

“哎呀,哎呀,真是,这么明摆着的道理,我怎么冇想到咧?冯先生东跑西颠的,又冇得个家,他您家这样说,是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咧,是冇把我们见外呀!唉哟,到底是大老板哪,在醉乡里都比我这冇沾酒的还清醒些!”秀秀真是很服气。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边的人换个角度一点穿,就那么薄薄的一层纸。

“秀哇,怎么冇看到您家的婶娘呀?噢,李先生的伤势是不是好些了?”一旦心情轻松了,关心关心生意之外的小事,对刘宗祥,有休闲换脑筋的性质。

“噫?您家今日么样了哇,一时记着这个,一时记着那个的?”对这个问题,秀秀很敏感。这次与祁小莲的接触,事后细想起来,自己太自私,甚至有些卑鄙,但心里却总像有什么东西鲠着,时不时地翻上来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很不舒服。

对刘宗祥,她似乎就更不好说出口了。细分起来,祁小莲算是娘家的人,李长江又是少年时代的朋友,而且,刘宗祥也一定明白,年轻时章,大花子李长江对秀秀是有暗恋的。现在,婶娘要嫁给侄女当年的恋人,这算什么事呢!刘宗祥一问,秀秀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么样哦,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咧,随么事都像不耐烦样的呀?”本来躺下了的刘宗祥,又撑起来问。

“不是的,我是要打算告诉你的,冇想到你问起来,干脆就这时候跟你说了算了。”

看刘宗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秀秀就一五一十地把祁小莲和李长江相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哦,是这样,是这样,哦……”

刘宗祥朝秀秀脸上扫了几遭,意义不明地哦了几声,没有下文。

正月间的大江,没有了夏日的丰盈,也没有了夏日的桀骜。正月间的大江,显出了枯水季章的清癯和苗条。尽管如此,船至中流,江风仍很劲,江流仍湍急。冯子高撩开篾舱篷的厚布帘,就感到湿润的江风仍很锋利,割得鼻子尖生疼。他干脆钻出舱来,迎着风,痛痛快快打了一个喷嚏。

“先生,还是进舱里来吧,风浪大得很咧,危险哪!”后艄的艄公,连头带脸用一块油布蒙着,既挡风,又挡水,连声音也挡住了,听起来呜噜呜噜的。

“冇得么关系的,您家成天风里浪里的,不也好好生生的么,未必我就那么娇嫩哪!”这条船是托一个朋友代雇的,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渡船,看样子,枯水季章尚可在江上行驶,暑天涨水时章,恐怕就有些不合适了。

“您家哪里能跟我们这些粗皮糙肉的人比呀,您家是先生唦,斯斯文文的,风一吹,不是咳嗽,就是伤风。吃文墨饭的人

哪,就是娇嫩些。莫说哦,您家,这世上做大事的,还是靠您家这些文墨人咧,您家!像我们,出点苕力气,可得,要是提笔呀您家,那就比千斤还重呵您家!真是服了您家们哟,拿杆笔那样子轻松,写起字来哟,看都不看,呼呼啦啦一写一大张纸呵您家!还有说话,我也是顶佩服的,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噼里啪啦,说起来连哽都不打一个,说一天都不晓得转弯。哎呀,那实在是真本事,打死我,也学不到,就是成天把大鱼大肉供到我,我也只有干吞涎哪您家!您家也是遭孽哪,要伤几多脑筋咯!”

船家可能和冯子高的朋友有点什么关系,显得见面熟。难得和个斯文先生单独在一起,也可能是喝了二两,艄公的话就有些多。要是在往日,冯子高或许会跟着说两句,凑个趣。但这早春的大江上,风硬是比针还刺人。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刚才打哈欠,凉气灌进肚子还憋得生疼。

江风突然加了一把劲,把蒙在艄公头上的油布吹开了,露出一个戴着厚毡绒帽的头。艄公年纪并不老,但脸上却一道道刀劈斧斫纵横苍劲的纹。这是沉重生活磨砺出的痕迹。

“您家们才遭孽哪,一年四季吃辛苦,累死累活,还难得混个肚儿圆哪!”

“也还好咧,您家,也就是一日三餐罢咧!米多咧,就吃干的咧,米少,就多掺两瓢水咧您家!要是碰到像您家这样好心积德的先生,闹个么四两半斤酒,就是神仙了哇,您家!还好混,好混,不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嘛您家,一晃就要被阎王接去享福了哇您家!”

看来,唤起民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是难咧!这民心民智民生,民生还是第一位的咧。只要不是被逼到冇得饭吃了,这民智真还难得开启,民心还真难得捏拢来呀!

有一句无一句的,艄公的话,倒让冯子高想起十多年前,首义革命前夕,在宗祥路那栋小楼里,和牟兴国的一场争论。当时,牟兴国是那样的狂热,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也就是十来年么,牟兴国也就是四十多吧,就完全是一副看穿了的架势。革命的心思是一点都没有了的,扒钱的本事倒见长了,可以说是只要看到钱,随么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唉,大浪淘沙,大浪淘沙呀!也难怪,革命不成,弃政从商,弃武从商,也不失一条路啊,也是古已有之的呀!想那范蠡,不就是摇身一变,成了陶朱公么。

这些时,冯子高一直在省城这边走动。女儿的终身有个交代了。这也算是身前的最后一桩事情吧,用佛家的说法,这叫孽债。至于身后的事,现在还算不到。只不过,奔走的效果却让他沮丧。当年的首义元勋们,个个都客客气气。今天这个请酒,明天那个设宴,看起来都是财大气粗,荷包里都是很暖和的。一年多前,在齐满元治下,冯子高是首义革命的叛徒,是新乱党的骨干分子,这些昔日的战友们,对他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现在,这些战友自然知道这位冯仁兄还是新乱党,但毕竟离开了这长的时间,督军府的主人也换了,也没有传出继续追捕冯革命党的说法。所以,走到哪家来了,大鱼大肉甚至问要不要“叫条子”的招待,也算是尽一尽昔日的情分。再说,人在台上,总不能一辈子在台上吧,后颈窝没有长眼睛,做一点长眼睛的安排,顺水人情做起来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