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园的这一片桃林,仿佛告别了青春期的女子,没有了绿叶的衬托,没有了粉妆的渲染,显出的只有萧索和嶙峋。
“噢,感谢您家哪,苍天!感谢您家又让枯木逢春哪!”
从暖融融的屋子里出来,从缠恋着桃林的紫红色烟霭中,祁小莲看到了春的信息。她仰首向天,让火辣辣的脸庞在料峭的风中冷却。
她觉得自己浑身发胀,绵软,那种久违了的说不出口的绵软,一阵接一阵地朝她袭来。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燃烧。在棚户区,吴三狗子也曾引燃过她心中的这种情感,两团火烧得炽炽烈烈的。可惜好景不长。天灾人祸,挟带着腥风血雨,泼熄了生命之火。木木地活着,就是这么多年生活内容的概括。眼下,她发现,这火的余烬居然还在。
祁小莲扯弯一根细柔的桃树枝,摘下一粒芽苞。紫红色的薄皮下,是嫩绿色的芽眼,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噢,这是生命特有的那种腥味呢!祁小莲为这久违了的联想感到吃惊。她瞥一眼落在手上的芽苞,仿佛捧着一颗活生生的罪恶,不敢正视,手一抖,掩面转身去了。
她往浮碧轩这边走。又朝身后的小棚屋扫一眼。周围阒无人迹,她才感到心跳缓和一些了,把放在胸口的一只手拿了下来。
这座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远离刘园浮碧轩一带的高贵豪华,孤零零坐落在刘园靠后湖方向的菜地中。这里原来也没有种菜,是一片荆棘灌木丛。芦花是个任何时候都不忘乡下生活的女子,一见这大一块地闲着,就在灌木丛中刀耕火种起来。她忙里偷闲地经营了几年,四季的瓜果蔬菜,居然可以让刘园自给自足了。
秀秀和刘宗祥都没有干涉芦花经营这块都市里的庄稼地。秀秀也没有因此而削减刘园的生活经费开支。看园主人没有反感和干涉的意思,芦花干脆在菜地边搭了一个小棚屋。开始,搭这棚屋的意思,无非是劳作间隙蔽荫躲雨休憩之用。有一次,刘宗祥转到后园来,在这小棚里吃了两块芦花现摘现切的香瓜,一高兴,就对芦花下了指示:“管家呀,这棚子太小了,也太简陋了,您家是不是干脆下点神,重新修一个?这样,外头看咧,还是茅草棚子,里头咧,要修得像浮碧轩里头一样。莫光想到您家自己在这里过神仙日子唦,要是来个把想过一过田园日子的客人,这里不是蛮好么!”
这样一来,芦花在这里“自我经营”的日子就结束了。刘园多了一处景,芦花多了一处照料打扫的地方。
不过,自从装修成外头简陋里头豪华的休闲处后,这里还没有接待过刘宗祥说的那种雅客。李长江是第一个住进这里的客人。只不过,他也不是刘宗祥所说的那种雅客,他是被刘宗祥和秀秀安排藏在这里养伤的。
天冷,李长江的伤好得很慢。时有炎症发作。虽然刘园主人不惜金钱,重金购药,但延请医生还是多有不便。他毕竟是被当局通缉追捕的革命党头子。
刚开始住进来的几天,伤口感染的症状很突出,李长江连日高烧不退,常处于半昏半睡的状态,梦魇连连。最先,梦得最多的是靳红和父亲李大脚。
“杀杀张腊狗张腊狗杀!”
很多次,他都是这样紧咬牙关喊,喊声压抑沉闷,喊不清楚。醒来总是大汗淋漓,好半天,才觉得自己的手拽着人家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命令这只手一动也不动,这只手的主人还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抚摸他大汗淋漓的脸,抚摸他绝望的眼睛。
这是一双充满爱怜又同时渴望爱怜的眼睛咧。好多次,李长江装着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眼睛虚眯着,透过眼睫毛织成的细缝,研究这双眼睛,在脑子里寻找似曾相识的记忆。很困难。这双眼睛的主人倒是像一个人。对了,像秀秀。细长的眉梢,朝鬓角射出去。细长的杏眼,不睁大也就不觉大,睁开以后真像圆溜溜的杏子,又大又圆。只是,秀秀的眼睛里读不出忧郁来。
忧郁也居然这么美!李长江暗自吃惊。慢慢的,血腥的梦就做得少了,常常做儿时和兄弟小花子出去捉蛐蛐的梦。梦中就是兄弟在那里瞎忙,他一个人躺在荒草地上看星星。星星都是清冷清冷的。清冷不是忧。他寻找那颗忧郁的星星……噢,找到了,抓住了,兄弟,我抓住了……有过这样的几次,他抓着祁小莲的手,口里嗫嗫嚅嚅的,一只手抓着人家的手,一只手的手指头还在那里摩。仿佛手是有头脑的,它也晓得陶醉呢。
今天,他也是这样抓着人家的手。这只手今日怎么啦?怎么这样子抖哇,像发疟疾样的咧!哦,怎么还这样子烫咧,像是发烧样的咧!这发抖的手,这发烫的手,很像雷管,终于引发了这个沉重的炸药包。
“给我吧,呵?给我吧,嫁给我吧,呵?是么年月了,还守个么章呵……”
李长江把这只手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捂在伤口上。一阵钝痛,沉重地朝他压过来。
“哎呀,你这是做么事呵,伤还冇收口哇,这不疼死了?”祁小莲对谁说话。都是您家前您家后的,唯独对面前这个大块头男人,不晓得从么时候开始,她丢掉了“您家”这个客气却生疏的称呼,直呼起“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