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尘三部曲 彭建新 2587 字 3个月前

雪天易晴。

雪后初晴的汉口,整个地被安置在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冰窖里。

快要期末考试了。汉口女子中学既没有考试前的紧张,也没有一点放假前的松散气氛。两个小女子,为两句悄悄话,发出一阵嘻嘻哈哈之后,一个弯下腰去,抓起一把雪,就要往另一个的颈窝里塞。另一个就一阵乱跑,把银铃铛样的笑声带得满操场飞。

冯蝶儿匆匆往教员休息室走。她打算把讲义夹放到教员室,马上到书店街去见靳红。年关快到了,铁路上工人和资方的谈判时断时续,罢工也就时断时续。她要向靳红请示,支援工人的学生游行,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雪后的书店街,更静,但街面的色彩,却失去了往日的庄重,一片驳杂。开了门的铺子,门口的雪扫了,连带着门口街上的雪也扫了;没有开门的铺子,门口的雪白晃晃地铺着,门口街面上的雪就被踩出一片狼藉来。冯蝶儿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似又没有跟踪的人,停下不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好像没有了。

启智书屋门口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她走过书店,回头瞥一眼书店,门关着,周围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但她没有再转过来,径直朝花楼街走。她又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突然停住脚,猛地朝身后看。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影,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一顶宽边礼帽,压得很低,连颈带脸,都被一条大围巾缠着。

嗯?这不是陆小山么!果然是条走狗!

不管它,回秀秀娘娘家去暖和暖和,可能,靳老师有事出去了。

与咫尺比邻静谧的书店街相比,逼窄的花楼街却呈现出一派极有市井味的盎然生机。

一家卖猪肉的,一张被剁得伤痕累累的肉案子上方,一溜排的铁钩子挂的都是颤颤的肉。连着蹄膀带着排骨的肉,白的是膘,红的是瘦肉。这是为腌腊肉的民家准备的。这种连皮带骨的肉买回去,想只是腌肉,现剔骨熬汤也方便;想连骨头带肉一起腌,那是想喝腊骨头汤的刁嘴巴人。这样刁嘴巴的人,汉口真还不少。

正月间,油炸丸子汆汤丸子珍珠丸子,烧鱼滑鱼清蒸鱼,吃得口里起火觜子,连菜苔炒腊肉,也吃腻了。这时候,心里最想的,是有一碗既香又淡的汤。腊骨头就正派上用场。到海味店里称回点把干鱿鱼,用温热水泡它几个时辰;把那老姜坨子刮几块,将不沾一点肥肉边子的新鲜排骨用绍酒炒得黄了,再加一截腌排骨;还没有冒荷尖的白莲藕剁成大块子,往那里头不见油、外头油直冒的铫子里一丢,细细地煨它个半天。拥有这样的一铫子汤,就是把个玉皇大帝的位置让出来,也冇得人肯换!

几个人在挂着的肉上捏捏戳戳,几个人在一边等。他们在等这匹刀口处还在鼓血泡泡的猪。一个牯牛样壮实的年轻人,这冷的天,穿一件油腻腻的短夹袄,抱着这匹还没有断气猪的左后蹄,吹得身上头上腾起一层热雾。

“还吹一下子,还用点劲!”这个用捅条在猪身上敲得嘭嘭响的老汉,可能是这家肉铺子的老板。看来,他是个积年的老杀手了。他从捅条敲出的响声里,晓得气是不是吹足了,吹匀了。气不吹足赶匀,毛刮不干净,就是刮干净了,猪身上的毛眼不好看,卖相就差了,再说,刮下来的猪毛猪鬃也卖不出好价钱。

冯蝶儿瞟一眼吹气的年轻人,似有所悟:劳动,是冬天的敌人。

“小姐,您家看中了那匹?”

福记绸庄掌柜的眼睛一亮,急又敛神,一脸生意人的殷勤。

好鲜亮的姑娘!掌柜的眼神不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今天早上出来的太阳鲜艳多了。久雪初晴的太阳鲜艳是鲜艳,就是缺乏含蓄的热情,缺乏内在的随时勃勃待发的生机。“连我这老家伙看了,也心里一礅,真是天生丽质。”

冯蝶儿什么也不想买。她穿的衣料,都是秀秀给她操办。有时,秀秀为她把衣料买回来,两人再商量款式。久了,冯蝶儿也就习惯了,有了依赖,在这本该姑娘家最关心的事情上,反倒没有经验。现在,她走进这家绸缎铺,也是临时一机灵。她想摆脱跟踪的陆小山。她不想把这条尾巴带到四官殿秀秀那里去。陆小山是哪座庙里的神,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他在跟踪,这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