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记绸庄的掌柜,是个富态的老头子。宽脸,方腮,小眼睛。有一把年纪的人了,眼泡一大,加上他总戴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镜,也就显不出眼大眼小了。脸宽的人,应该戴镜框宽大的眼镜。这位掌柜的眼镜就不合适。镜框细窄,不断地往鼻子下面滑,常常要用手去顶一顶。日子一长,顶眼镜的动作,就成了掌柜的习惯动作。有时,眼镜并没有滑下来,他也按时用手去顶那么一下。
一位太婆指着匹青洋布,宽脸掌柜随手从布匹架上抽出来,往柜台上一放,左手把布往左一扒,布卷滚了两圈,右手在铺开的布上一抹——“太婆,您家看,几清爽几抻抖的布啊!扯几多?一丈?”
掌柜把布一抖,用尺在布上一截截地量。每量一尺,他的手都绷得很紧,只是在尺朝前移动的一瞬间,他的手一松,被他拉直的布就显出松耷耷的模样——“跟您家放着量,您家这大的年纪,扯点布不容易!”
掌柜是个积年的生意精,是那种占了便宜还要讨好卖乖的角。
“么样,您家不扯这种布?扯么样的咧?呵?只是看看,不扯?么样不早点说咧?又冇得哪个把你的嘴巴蒙到!”
一听太婆不买,掌柜一脸的笑当即消失,像根本就没笑过的样子。他还打算把这位只开眼睛荤,不照顾生意的太婆挖苦两句,嘴巴就这么半开半合地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朝眼镜顶过去,没顶,只是停在那里——他看到了黄素珍!
“卖布的,你们老板咧!我在问你的话咧!是聋了哇还是把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哇?呵,你们的老板咧?死了?”
甩开拉眼,黄素珍跑出来太不容易了。走得慌急,气一喘紧,又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窜上喉咙眼。这让她更烦躁。她晓得,这家铺子的老板,实际上是陆小山。
“您家是——”掌柜的是认识黄素珍的。他是在装马虎。陆小山对他有一条规定,卖布以外的任何事情,他顶好看不到听不到。掌柜的是个老汉口,场子上的事情看得多了,经冬的萝卜凌泡了——心里空得很。老板开绸缎铺蛮像回事,实际上是在装幌子。
老板对这处铺子的营业收入,盘得很粗。老板当初是这样说的:冇得么蛮高的要求:维持招牌,略有盈余。这当然是老板对他的信任,他也明白,老板对他个人的要求:做您家事,拿您家的钱,喝您家的酒,吃您家的饭,睡您家的瞌睡,打您家的鼾——余事跟您家不相干。
“这女的,么样变成这样子了哇?”黄素珍灰白憔悴的脸色,真让掌柜的吃惊。
“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您家未必真的不认得?我有个生意上的急事……呵哈!
“黄素珍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的当口,记起自己应该是淑女小姐的身份,赶紧用手绢把张开的嘴遮住,把那个哈欠打完。哈欠打完,疲软爬上了身,口气也和缓了。她意识到,这是陆小山的地盘,不是张腊狗的地盘,别人完全可以不理她。
“怪不得的,把鸦片的瘾都染上了身嘛,还有么好结果?”掌柜的用手顶了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算了,您家也不晓得老板到哪里去了?这样吧,留个话,你家的老板这几天要有大麻烦!明日叫他到一江春茶馆等我,还是这个时候。”黄素珍烟瘾发作,实在是耐不住了,她要赶回去。一来回去过瘾,二来怕这次出来长了,引起张腊狗的痛恶,以后再出来就不可能了。
黄素珍匆匆往家里赶。
“小姐,您家不拿两个蛋回去?我有两个蛮新鲜的皮蛋哪!”
卖蛋的小痞子认出了黄素珍,见她走得匆忙,有些惋惜。很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个女人了咧,今日像是赶丧样的,走得这么急!要是站在跟前说两句闲话,该几有味!
“你那两个皮蛋,还是拿回去,把你的老娘吃!”
黄素珍没有回头,丢下一句话,让小痞子心里快活了半天。
“蝶呀,抹把脸,趁热的喝一碗排骨汤咧!几好的藕哦,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秀秀对冯蝶儿,有种亦姐亦母的爱。
“哟,么藕唦,说得这好,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哎呀,你未必不晓得?白莲藕唦,只有后湖才有咧!么唦?藕都是一个样子的?瞎说!人和人不一样,藕哪里就能一个样咧?你看这藕,不是圆的,是瘪的咧!么样就是瘪的好?这是它在泥巴里头拱得深,压成这样子的。拱得深,才煨得烂唦!你看,瘪瘪的,白汪汪的,每一章都是十一个窟眼,连窟眼都是瘪的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