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街是汉口很特异的一处风景。
如果有那么一份闲心思,把从书店街到宗祥路走的步子数一数,就会发现,这两条平行的街,相距最多不超过三十步。这两条街不同之处太多了。但最大的区别在于,宗祥路是一条华界和租界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很长,南从江边开始,北到铁路沿。而书店街就短得很了。南从花楼街伸出来,北被后城马路截断,从南到北,加起来不到两百步。说这条街是汉口一道很特殊的风景,一是这条街除了经营书刊,别的什么也不卖。为买卖书刊服务的行业,只有两项,一项是卖吃的,往南走几十步到花楼街便是。再就是,和书刊配套的笔墨纸张,往北走到后城马路口子上就有了。似乎是怕破坏了这条街的书香味和它相对静谧的氛围,一些卖与书刊不相干东西的,好像约好了一样,都不进书店街。可能汉口天生是一个商业气氛太浓的都市,汉口人被浓郁的商贾气染得太迷醉,因而也特别珍惜这块虽然也经商,但相对来说要雅一些的小街。书店街还有一项,也是汉口其他街巷所没有的。它的街面,是用褐红色的砂石铺成的。这种褐红色的砂石极为罕见。
褐色和红色的比例调配得非常和谐,里头好像还掺了少许白色,使这种褐红显出一种雍容华贵的高雅。汉口用石头铺成的街巷不少。一些鸡肠子小巷,大多用玉青色里掺一些黑色和白色的麻石铺就。用这种褐红色砂石铺成的街面,书店街是独一无二。这条街的石头在铺法上,也很讲究。一块一块都三尺长,一尺宽,一块一块镶成人字形。从这边看过去,是微微倾斜的一排整整齐齐的书,从那边看过来,是倾斜微微的一排齐齐整整的书。更有一桩奇处,这种石头,每一块,都像是一本厚厚的书。踩得多的地方,被脚蹭去一层,底下又露出新的一层,像被人翻去一个页码,逐渐就显得薄一些。那踩得少些的地方,像是受到冷落的书,长久没有人光顾翻弄,就厚多了。这些少有人踩因而显得厚些的石头,正因其少有人踩,自然就显得脏些,有的脏到几乎失去褐红色雍容华贵的调子,仿佛一些不被宠幸的宫娥,长期的等待,长期的寂寞,终于懒于梳妆,一任青春付流水的模样。
靳红对书店街的铺路石颇多感慨。上课时间,不仅别的书店少有顾客,就连常常顾客盈门的启智书屋,也基本上是门可罗雀。书店的生意本来就是这样,它的衣食父母本来就是读书人,而且绝大多数是那些莘莘学子。汉口的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离书店街,也就隔一条后城马路。每当学生上课,靳红总是盯着书店门外褐红色的铺路石,浮想联翩:这么美好的石头,拿来铺路,让千人踩万人踏,垫着无数的人朝前走朝着光明走,朝着黑暗走,朝着新生走,朝着死亡走。我们这样的人,也有点像这些铺路的石头罢。这些石头,被踩过了的,虽然外形损毁残缺,却自有一种曾经铺过路、被派过用场的满足,那些同样也铺着路,没有被人踩过,没有被派上用场的,还得默默地铺在那里。“寥落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忽然,这首五言绝句从脑海深处浮了出来。
“轰轰烈烈的事业里,有轰轰烈烈的人,也有默默无闻的人。眼下,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人,还真不容易啊!”
靳红是个急性子,喜欢呐喊着,握着匕首和投枪朝前冲。让他来用这相对清寂的事情隐着身子,小心地在青年学生里做启蒙鼓动,犹如要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人,穿着长袍马褂,秘而不宣有选择地传授武功秘诀,一点峥嵘都不能露,更不用说从袖子里露出袖箭来了。这实在是难为了他。正因为这个缘故,靳红就特别喜欢冯蝶儿。
“只是可惜了,是个女儿身,真是可惜了!”
靳红时常叹息。冯蝶儿快人快语,言无顾忌,敢说敢为。前些时,为支援铁路工人反虐待,汉口男校女校整个的学生游行队伍,都是这个看上去天人一般的女孩儿领头。当时,靳红没有在游行队伍里,只是不即不离地在游行队伍经过的街沿跟着。冯蝶儿举着玲珑的粉拳,喊口号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可笑,她那不高但却很坚挺的胸,随着手臂的一起一落,把石蓝色的府绸衫子抻出一道道一明一暗的褶子,真如璧人玉女样惹人爱怜。
正自冥思间,店堂忽然一暗。一抬眼,靳红看到一个铁塔样的顾客正往书屋里进。可能这个顾客平时也知道自己的身材太高大,所以,进门的时候,习惯性地弯了弯腰。这一习惯性动作,暴露了他的居住条件不是那种广厦畅间,他属于汉口的平民阶层。铁塔汉子穿一件灰色的竹布长衫,走路显出拘谨的迹象。看得出是习惯穿短衫的。一顶深咖啡色礼帽,前面的帽沿压得很低,整个眉毛几乎都被遮住了。一副边框宽大的眼镜,把眼睛的神采掩住。
进门之后,这顾客也没朝靳红看,径直朝码排着书刊的书架跟前去。
从这个顾客一进门,靳红就不错眼地跟着他转。这当然与书店眼下生意清淡有关,当然,顾客的身份也让他产生了兴趣。
“这个人是干么事的咧?看身材和一些习惯动作,像是出力做工的工人兄弟,看他把那本线装的《
资治通鉴》翻得有模有样的,又像是读过书的。”
其实,李长江进门之前,就在对门一家书店里,认真观察启智书屋好一阵子了。
他在等一个叫靳红的人。但是,这么长一阵子了,启智书屋除了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之外,一直没有女人出现——他觉得,靳红应该是个女人。他又朝“启智书屋”的牌匾瞄了一眼。冇错哇,是叫启智书屋呀,么样这么半天都冇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咧?李长江有些着急了。他有急事。周思远从上海回来,说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和几个同志联系。“同志”这个词,李长江听起来很新鲜。李长江是被冯子高安排到铁路上来做事的。安排他来之前,冯子高再三嘱咐他,这不仅是给他安排一个做事吃饭的地方,更要他发扬首义革命的传统。
李长江常回忆一年前冯子高临走时的嘱咐。冯先生是革命党,这是他早就晓得了的,但他您家到底是个么革命党咧?这,李长江就不晓得了。对周思远也一样。
认识周思远,也是通过冯子高的介绍。但凭直觉,李长江感到,周思远似乎和冯先生不在一个党。冯子高的行动要公开一些。他您家之所以要到广州去,主要是他老先生得罪了政府当局,他您家要到南边直接跟孙中山先生一道搞“二次革命”。这周思远的行动就很秘密了。秘密得让李长江觉得有些神秘。
李长江晓得,革命党么,就是和现在“掌作”的作对的。一个笼子里不能有两只叫鸡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长江晓得,自己还不是革命党。革命党不是茶馆,凡进来的都是茶客。今天,周思远要他到这个启智书屋来找一个叫靳红的人。
肯定的,这个靳红也是个革命党。李长江没有拒绝。他毕竟是参加过辛亥年保卫汉口那场恶战的。流血和死亡,可以使一个男人变成懦夫,也可以让一个男人成为一条汉子。男人和汉子是不同的。冯先生把他从李家大花子变成了李长江。这可是从男伢到男人到汉子三大步一气呵成哦!在李长江心里,还有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晓得的秘密:秀秀是不是在看着我哦?她一个从乡下小女伢,十六七岁,小小年纪,就把那大一个刘园管得井井有条的。我一个大男将,未必连这点为工友跑跑颠颠的事情都做不好?不就是有点危险么!
李长江感到,背脊骨上有一双热烘烘的眼睛盯着。书店这种经营场所,真跟别的卖场不同,荫凉凉的。在这种荫凉静谧的环境里多待了一会,李长江没有体会到一点荫凉的舒适。没有一个女人出现。李长江有些焦躁起来。怎么回事?听周思远的意思,好像这个叫靳红的人,任何时候都会在这家书店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