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穆宅门口值日的男人,碎步匆匆地进来,在穆勉之耳边说了几句,就佝着腰,站在一边听候穆勉之有什么吩咐。这是个精瘦的男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点。用穆勉之的话就是:这大的个汉口,像这样的男将,可以用锹撮!一种东西可以用锹撮,可见其多且贱了。
自从建起鸦片购销一条龙的严密网络,穆勉之急需人手。穆勉之不需要人才,他只需要人手。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洪门山寨这杆大旗,为穆勉之网络人手提供了方便。在选择人手上,穆勉之也是动了心思的。如果是现在,他是不会选择像毛芋头和孙猴子这样人手的。虽然,在穆勉之看来,毛芋头孙猴子这样的,已经不是人手,而是地地道道的人才了。但这样的人才不宜多。再说,做鸦片生意,担风险有危险是自不待言的。做这种生意的人,越不被别人记住,就越安全。像毛芋头,像孙猴子,太有特点,人家只瞄一眼,就记得了。
“人哪,打锣卖糖,各做一行。有些事,就为的是让别个把你记住,记得越牢,记得越快,对你的好处就越大。像唱戏的哦,婊子行卖屄的哦,还有那些写写画画的骚酸文人咯,就是巴不得快点被别个记住。记得他的人越多,他就越来菜!”
穆勉之瞟一眼刚才在他耳边瞿哝了几句的小弟兄,眉头一皱。“真讨嫌!这个鬼女人,十几年了,还牵枝连枝,不断纤,烦死人!”
孙猴子把脑壳朝他的大哥这边车过来,眼里放出的是探询的光。毛芋头脑壳低着,左手食指探进左边的鼻孔,使劲地抠。
“刘宗祥的堂客来了,不晓得为么事。”
穆勉之一直没把他与钟毓英的关系告诉这两个最好的兄弟。有几次,话都到口边上来了,还是没有说出来。
“这样,我和老六先到楼下去歪一下,您家先办您家的事。”
孙猴子是个很灵光的人。他心里有个七八分明白,他的大哥和刘宗祥的这个女人之间,有点不尴不尬的事情。
他孙猴子绝对不晓得,他的大哥为报复刘宗祥,曾做了个“笼子”,让钟毓英和她的丫鬟小梅,与他有了露水之欢。为遮掩给刘宗祥戴上的这顶绿帽子,已怀孕的钟毓英和小梅回老家年余,钟毓英生下一男、小梅产下一女。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孩子都已是少男少女了。
在孙猴子们看来,和女人有染,在穆勉之是不多见的。孙猴子和几个体己的弟兄都晓得,他们的大哥比较喜欢和“相公”玩。
在穆勉之的山寨里,孙猴子辈分高资格老,但至今仍不近女色。都四十好几了,还没有任何娶妻成家的打算和迹象。他也不关心别人这方面的事情。豆腐白菜,各有所爱。孙猴子就是喜欢吃点喝点。哪里有个什么馆子卖什么新样“进口”的东西,最先总是被他晓得了,他也总是会放下手上的事,随怎么远,也要跑去吃一回。孙猴子原来还经常吃汉口的面窝,自从他听说武昌户部巷的面窝好,特地赶过江去吃了一次。从此,他就再也不吃汉口的面窝了。别个问他为么事嘴巴这样刁,而且,这样好吃,怎么还是不长肉。他的回答很平淡——“吃呀穿哪玩哪,您家们说,哪一样是为自己?只有吃到自己嘴巴里头才是为自己。别的都是为别个!就说穿啵,不就是暖和么,穿得好看,您家自己看不看得到唦?总不能叫人随时在您家前头举块镜子跟着吧?都是为别个穿的!玩?玩么事咧?玩婊子?那就更吃亏了——那是世界上顶顶吃亏划不来的事情!出一身臭汗,您家累死,她舒服得不得了,您家还要把钱给她!娶个堂客成个家?有了堂客就有伢,有了一个就不愁两个,这一大串的不是个大累赘?像我们这样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男将,不晓得哪一天胯子一伸就走了,多半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的结果。有这大一串累赘,到阎王那里去,还有牵枝连枝的牵挂——死都难得闭眼!我这晓得有几好。尽好的吃,拣好的喝,吃一点,喝一点,死了棺材睡薄点!”
当然,这些话,平时也没听孙猴子说过。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这种很动感情且很有些伤感的长篇大论,是在他吃了一顿很有特色的东西,比如,清蒸鳊鱼呀,枸杞脚鱼汤呀之类,而且是就着这类东西喝到八成醉意时,偶尔抒发的感慨。
微醺中的孙猴子,绝对的放松,让他变得有几分像幼童,脸上少了痞子气,多了几分可爱。看到这种状态中的孙猴子,你会相信,任何一个人,不管他长得如何猥琐,平时的作为如何平庸,他都可能是一位语惊四座的哲人,即或是暂时的也罢。
“也好,也好。反正咧,大事已经定下来了。这样吧,老六咧,您家还是管卖这一块。您家刚才出的主意蛮好,把那些‘吸售所’的牌子都摘下来,换成‘戒烟所’的牌子。把戏么样变,老六噢,您家比我傲多了。老五咧,请您家把住进货这一关。么样搞,名堂还蛮多,我们再商量。”
穆勉之在接待钟毓英之前,终于决定接受这么一个官衔:汉口禁烟局局长。
穆勉之和他的弟兄们通过认真权衡,终于认准了,这是个天大的肥缺!
“就是这个事唦?冇得问题,得几多
钱咧?”对孩子需要学费这件事,穆勉之答应得很干脆。瞟一眼钟毓英,穆勉之暗自叹息:冇想到要种庄稼,无意间漏撒的种子,倒让老子有收成了!个把妈,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哪!看看面前这个女人吧,唉!
钟毓英的鬓角,能见到明显的白丝了。这个脸型依然周正、皮肤依然白嫩的女人,额上,颈子上,都现出了细细的皱纹。神色平静时,这些皱纹还不明显,一开口说话,一起眼动眉,岁月就被读出来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流逝的,是岁月,流逝的,是青春,流逝的,是生命。岁月就这般附着在青春和生命上,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岁月的表现欲,实在是太顽强了。
商量事情的弟兄们走了,穆勉之多日烦躁的心情,有了难得的平静。他下意识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仿佛在与钟毓英进行一次比较。脸有些糙,也有些松弛。个把妈,这年月,倒还蛮公平咧!他抹出一把没有多少伤感的叹息。
“我出钱倒冇得么事。钱,算得么事呢!又冇用到别个身上去,自己的伢,把他们抚成人,是应该的么!只是,这样一来,不就穿了帮?刘宗祥精得很咧,他不会想,你是哪里来的这多钱哪?依我看哪,你还是缠着他,找他要钱,供这两个伢上学。还要嘱咐这两个伢,要争气,要学好。个把妈,莫学我。我这是生就了的,冇得法子了。争取让儿子出洋留学。我咧,在暗地里帮,你要几多,只管开口。这样吧,干脆,我立个户头,专门拨一笔款子。”
钟毓英只是说了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就一直没有再开口。穆勉之说了这半天,她也没有插一句嘴。她和刘宗祥之间,没有夫妻之实,这已是无法扭转的。她和穆勉之之间,也早就没有肌肤之亲。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她和刘宗祥之间,只因有当初拜堂的那个仪式,才维系着法定的关系。她和穆勉之,却由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生命联系着。这后一种联系比前一种联系,多了一些质感。盯着穆勉之翕动的嘴,她想,这么狠心的男人,对自己的骨肉,总还是割舍不下。要不是这个伢,我这个已是黄脸婆的女人,他哪里会看一眼咯!
“那,就照你说的办咧,只是莫让伢遭孽!他们太委屈了,真的……”
钟毓英终于忍不住,眼泪像决了堤的水,滚滚而下,把描画在脸上的淡妆,冲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