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钟毓英,芦花真是很吃惊。
她见这位女主人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芦花在刘园服务这么多年,总共是否见过钟毓英三、四次,都拿不准。对于刘宗祥这方面的家务事,芦花绝对听丈夫二苕的:不该晓得的莫去晓得,不该听的莫听,不该说的莫说。
更让芦花吃惊的是,钟毓英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这位女主人一起到刘园来的,还有小梅,另外,还有十五六岁的一对少男少女。
“哦哟!这两个伢,好灵醒咯!真是水汪汪的咧!么样长得这样像咧?硬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龙凤胎咧!”
芦花一时间很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身后是一片柿子林。柿子已是橙红色。柿叶差不多都红了。柿叶是从中间开始红起的,就像那红是国画中的酡红,兑了少许的水,往宣纸上那么一抹,就酣畅有致浸润开来,只留下淡绿色的一圈边。这一圈淡绿的边很窄,却极其醒目。
仿佛昭示这一年一度生命的燃烧,已快到尽头,留下那么一抹绿色的留恋和伤感。
芦花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她没有文人骚客见一叶落而悲秋的感动。只是,当一片红叶恋恋不舍地从她头上飘落下来,在她眼前划过,她才连着眨巴了几下有些呆滞的眼睛。有好一阵子,芦花就这么呆呆地盯着随毓英和小梅一起来的一对少年。到目前为止,芦花虽然为二苕生了三男两女五个伢,但只要她一看到伢,特别是很灵醒好看干干净净的伢,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羡来。
芦花和二苕的几个伢,也都是很灵醒的。老大是个儿子,十六岁了,在祥记商行跟着赵吉夫学手艺。老二老三都是姑娘,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按吴二苕的意思,是让这两个女孩子就在园子里,跟着她们的母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混混手,过几年再大一些就嫁出去算了。可刘宗祥不同意:“我说二苕哇,如今,民国了,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为么事不送她们去读书咧?冇得钱,好办唦,我刘宗祥,出这几个伢的学费,未必还有么难处!您家们不好意思?那也好办,把您家夫妻两个的工钱再长一点,不发把您家们了,就只当拿出来缴伢们的学费。”
就这样,吴二苕的大儿子吴诚,十岁开始读书,读了几年,自己觉得发蒙晚了,又是长子,要给爹娘分担忧愁,想学做生意,刘宗祥也依了,安排在祥记商行。
二女儿小月、三女儿秋桂,和刘宗祥的儿子汉柏,都在教会学校读书,汉柏在男校,小月和秋桂在女校。只是这两个学校挨得很近,有一段就一墙之隔,所以,上学放学,都可以同路,就比别的学生多了一些接触,多了一些友谊。
“你叫芦花唦?就是这里管事的?”见芦花一脸的木然,钟毓英又好气又好笑:
哼哼,你刘宗祥也就这样的眼光!养个小的,也就是个穷得要死的乡里丫头!用的个管家,是个苕样的女将!真是,赚那么多的钱,真是糟蹋了哦!
二十多年了,对刘宗祥,钟毓英的感情,仍然十分复杂。这种复杂,用爱用恨,用爱恨交织,用忘却,用淡漠……好像用什么都难以表达清楚。她和刘宗祥,也就是一夕之欢。说得更准确些,那还不能叫作一夕之“欢”,好像是欢的开始,实际是欢的死亡,是两个正常男女正常青春的非正常死亡。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也许是一种命运的结合吧。可命运的偶然性太大了,两种命运,契合与分离的几率,分离大约占九成。那剩下的一成,像夏日天上飘浮的游丝,谁又会晓得它将挂到一棵大树上,抑或被一棵荆棘绊住呢?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也可以忘记或暂时忘记女人。可女人就不同了,她总是记着她第一个男人。哪怕她恨这个男人恨到了极处,对这个男人的恨像山那么沉重,但在恨的极处,在恨的沉重的底层,仍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爱,或者说是惦记。这是无法说清楚的。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女人的可爱处抑或可悲可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