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祥和牟兴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关系,很像两只放在一个斗盆里的蛐蛐:绕盆游走,不停地绕盆游走。时而触须一颤一颤地抖动,稍稍接触那么一下,倏然分开,释读对方这一合即分的动作所传出的信息,是敌意呢还是表示友善。
当然,双方都很清楚,对方不可能友善,或者说双方的骨子里不可能藏着友善。
蛐蛐之间,怎么可能有友善呢!它们之间,有的只是天然的敌意和排斥。如果它们之间居然友善起来了,那倒是非常奇怪的事。
“看来,这回姓牟的非要在我的碗里抢一口不可了。要是冯先生在汉口,可能就不会有么大的麻烦了!”
刘宗祥现在最需要晓得的,是牟兴国从哪里下口。
一旦把对方划入了敌对阵营,比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要好得多。剩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是进攻还是防守?现在刘宗祥的选择是防守,那么,搞清对方从哪里进攻,就是件极关键的事。
刘宗祥刚一进立兴洋行,就听说总经理找他。
刘宗祥对自己的新老板,还处在适应的阶段。新老板与前老板之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姑且不说打猎什么的,那毕竟是个人的业余爱好,与干事共事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就说与人谈话的方式,两个总经理的风格就完全不同。皮蓬·杜先生与人谈话轻言细语,口气总是商量的。哪怕是再急的事,也总是保持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这种谈话的方式,容易让人接受,当然也容易让人丧失应有的警惕。
弗朗克就完全不同。这位总经理谈话往往直奔主题,语气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
这种谈话方式虽然干脆决断,但常常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弗朗克的风格能够及时地显示出办事的效率,却时时让人对他保持一种防范和警惕。
“总经理先生,您找我?”刘宗祥朝弗朗克示意他坐的那把椅子看了看,好像对那把椅子都不放心的样子。这把椅子正对着弗朗克的大班台,靠背很低。刘宗祥坐下来。他明白,今天,弗朗克可能要和他这个中国买办作长谈。在他的办公室谈话,弗朗克一般是不招呼别人坐的。
“呵,刘先生,最近,你在忙些什么呢?你的建筑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弗朗克从硕大的大班台上拿起一个小铜铃,摇了几下。等了一会,进来一个安南男佣。弗朗克吩咐他送两杯咖啡进来。又等着。直到那个安南用人把咖啡分别放在总经理和买办的跟前,弗朗克才又开口说话。“进行得还顺利吧?”
还是那句毫无新意的问话。再说,这问话不仅显得漫无边际,还显得非常空洞。
而且,这问题显然与立兴洋行的业务无关。近来立兴洋行绝对没有建筑业务。祥记填土公司倒是一直都在大兴土木。但那是刘宗祥的私人公司,与立兴洋行毫无关系。
“总经理先生,您指的是哪一处工程呢?哦,好像,我们公司最近没有什么建筑工程。哦,噢,也许,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好像,我们公司一直没有吩咐我督办什么建筑工程……”
刘宗祥还端着咖啡,注视着弗朗克的背影,揣摩着这位上司的心情。咖啡已经冷了,端着,无非就像台上唱戏的手里那把纸扇,一会儿“唰”的一声打开,又“唰”的一下收拢来。并不是那个演员真的蛮热,需要扇那么几下子,只不过是在盘弄一件道具而已。
“刘先生,我们都不要打哑谜了,其实,你很清楚,我想说的是什么。”弗朗克没有转过身来,就这么冲着窗户说。好像听他说话的人不在房间里,而在窗外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你们的政府有人来找我收土地使用税,而据查,我现在任职的公司,除了租界这块地是向你们的前政府租借的,还有我们同英国、德国、美国好几个国家一起,对西商跑马场拥有产权之外,我们法兰西在这个城市,再也没有购买过什么土地了。刘先生在我们公司供职这么多年,应该是最清楚的,最起码,比我要清楚得多!”
弗朗克转过身来了。刘宗祥这会儿是真正地看到了,面前的这个法国人深深的眼窝里,蓝幽幽的眼珠子闪着绿莹莹的光。这冷冷的光刺得刘宗祥心里一激灵,一阵刺痛在胸腔子里蔓延开来。他明白,他心脏的毛病又犯了。他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时似乎忘记带药,一摸,还好,硬硬的小瓶子还在。这缓解心区疼痛的药,只要秀秀在跟前,总是会提醒他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在弗朗克的面前吃药。不行,还是要吃,随么事都不是自己的,只有这条命是自己的。命都冇得了,钱哪房子呀地皮呀,都跟自己不相干了。面子也是要紧的,命更要紧。他尽可能从容地掏出药瓶,尽可能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瓶盖,倒出比平常稍多的剂量,含在嘴里。
“晓得我哪里疼,就朝哪里下重手,这不像是这个法国人的主意。看来,姓牟的把手伸到租界里头来了。”刘宗祥意识到这是牟兴国的釜底抽薪之计,晓得今天这场谈话还刚刚开始。
的确,弗朗克涉及的话题,绊到了刘宗祥最敏感的神经,捅到了刘宗祥商务活动最薄弱的地方:刘宗祥整
个生意的最大项目,是地皮买卖。而刘宗祥向朝廷购买的所有地皮,虽然是祥记商行和祥记填土公司买的,但对外用的都是法国立兴洋行的名义,所需的款项,都是以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名义提供的担保。正是因为有了法国洋行和法国银行这块招牌,刘宗祥才在经营地皮生意上顺风顺水,有大进大出的气势,才在汉口的生意场上出尽风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满耳的嘤嘤嗡嗡之声。他再次摇摇头,用心地感受舌头上的药味。药正在发挥作用,微辛清凉的药劲正从舌根处缓缓往里沁。噢,这道冲击波算是过去了。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噢,生命实在是太美好太让人留恋了哇!他稍稍定下心来。
心情一轻松,头脑就清醒多了。刘宗祥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检索。检索大宗买卖款项来往与自己供职洋行、银行的关系,特别是大宗的地皮买卖。有无货款不清?有无收付手续不全?有无似是而非在法律条款上可以钻空子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