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商汉口商会午餐会散了场。刘宗祥从一江春茶楼出来,就直奔秀秀的住处。
秀秀这里变得热闹起来了。光是孩子,就有三个了。冯子高的女儿冯蝶儿,11岁,已经很懂事了。吴三狗子的儿子汉生,刚周岁就死了爹。秀秀的儿子汉柏,已经四岁了。至于常住的大人,又增加了吴三狗子的寡妻祁小莲。
刘宗祥很喜欢他的儿子,只要从这里过,就要上楼来抱一抱,亲一亲,买一些吃的玩的。汉柏可能是全汉口所有小孩中吃洋玩艺、玩洋玩艺最多的,这让秀秀常嘀咕:“这小的伢,惯宠坏了,以后怎么得了!”汉柏满周岁的时侯,刘瘌痢从柏泉乡下赶来,送来项圈之类外,另带来一样奇物:泥巴枕头。一色的青得发蓝的泥巴,锤成了绿豆大小的粒子,混在粗稻壳里,做成枕头。一个给了刘宗祥,一个给了秀秀,一个小的,给了汉柏。刘瘌痢告诉儿子,这是20多年前他领人掏柏泉古井时,掏出来的泥巴。这么多年了,柏泉古井就掏过那么一次。掏上来的青泥,搁了这么多年,仍然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刘瘌痢说,他试过,枕了几年这种枕头,他从来没有头疼过,头发到现在都冇得几根是白的,宗祥伢子娘的火眼病也断了根。这古井泥,看来是一味神药,是样吉祥的东西。孙子的名字,也是爷爷刘瘌痢取的。汉口出生的伢,他想他的孙子像龟山上的古柏,长青长寿,不要忘记了,根永远在柏泉……
刘瘌痢暗示过儿子,让秀秀的身分明确起来,孙子也好有个说法。刘宗祥不置可否。他知道秀秀不在乎什么身分,也不会答应做妾的地位,他刘宗祥也没有“纳妾”的思想准备。反正就这么过罢,就像银行里的钱一样,转到你的账上,钱也还不是搁在银行里?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心里舒服些罢了。即使把钱从银行拿出来,买地皮也好,买别的东西也好,还不是摆在那里!只不过你觉得那些搬不走的东西是你的,想着自己富有,心里安逸一些而已。姓什么也好,叫什么也好,无非是做个记号,这种外表的记号对于血统来说,基本上没有意义。要说记号,他与秀秀欲仙欲死的那一瞬,就深深地刻下了。至于他坚持把那条与英租界隔开的路取名宗祥路,除了生意上的考虑,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另一回事了。
汉柏撵着蝶儿在楼下飞跑。祁小莲牵着儿子在蹒跚学步。汉柏肚皮上那块怪兮兮的图案样的胎记,被汗水濡得湿淋淋的。
蝶儿已经有少女的身坯了。细长的身材像早春的柳枝儿,杏核脸上,一张红莹莹的小嘴,眼睛大而深陷,长而浓的睫毛像一对蝴蝶,随着眼睛的眨动忽闪忽闪地飞。蝶儿的鼻子窄而直,像刀削样地陡峭,让刘宗祥马上联想到皮埃·让神父所讲的巴黎广场上的那些雕塑。“又是一个美人坯子!”刘宗祥赞叹,“真不枉了是蝴蝶面店美人的女儿!”刘宗祥想,冯子高为女儿取名蝶儿,肯定是为纪念他的第一位妻子。
看到刘宗祥和吴二苕进来,祁小莲露出一丝笑容,但看得出来,这笑容很牵强,很苦涩。
看见刘宗祥,汉柏丢下蝶儿,飞奔过来,扑进爹的怀里:“伯伯,伯伯!拿么事好东西我吃啊!”
汉阳府一带的习俗,有让亲生儿女叫父亲为“伯伯”的,据说这相当于孩子是“过继”来的,好养些。
刘宗祥从二苕手上拿过一盒蛋糕递给汉柏:“分给姐姐呀,小叔叔呀,一起吃,莫吃独食!你娘咧?”
吴三狗子的伢,虽然比汉柏还小,但在辈份上却与秀秀一般高,照理是汉柏的堂舅辈,喊声小叔,也是尊重辈份的意思。
“姆妈出去了,不在屋里。”
天很热,汉柏玩得汗兮兮的。王太婆过来,把汉柏叫过去:“太太说到后湖去了。来,汉柏呃,先洗了手再吃东西唦!”
“刘先生,秀秀说是到后湖去了,冇说是到刘园。”张太太在绣一方手绢,见蝶儿不玩了,就把她叫过去,教她绣花。
“张先生咧?这么热的天,还出去做生意?”见秀秀不在,刘宗祥也就随便搭讪一句,同二苕往外走。
自从出了吴三狗子被租界打死的事,秀秀就有些行踪不定了,也没有对人说她在干什么。刘宗祥也不好细问。他只是隐隐感到,前些日子英租界英国人连续失踪,可能与秀秀有关。
刘宗祥的担心与怅然混在一起,把刚才在一江春茶楼收获的一点好心情,都冲淡了。
这次华商汉口商会在一江春茶楼举办的午餐会,是华商汉口商会会长周伯年提议的。周伯年是会昌钱庄的老板,会昌钱庄是汉口最大的华资钱庄。周伯年与各洋行买办的关系都处理得颇为融洽。多年来,各租界特别是英法德租界,明里暗里向华界蚕食膨胀,后城马路一修起来,又有意向后城马路北侧明侵暗占。后城马路的地皮,是多年前刘宗祥买下的,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伙伴。洋人租界曾向他买地皮修了宗祥路,而现在却不买了,只是一味地蚕食。刘宗祥出于种种考虑,一直引而未发,不好多说什么。今天的午餐会上,周伯年及一干华商,向刘宗祥提出:由汉口华商集资,购下从大智门到循礼门一段后城马路以北
的全部地皮,用来修建与租界楼房分庭抗礼的“模范居住区”。这建议对于刘宗祥,自然是相当于“瞌睡来了,刚好有人给送了个枕头来”。
但刘宗祥没有急于表态。他要摸清底细。这片土地的出手或开发,是刘宗祥多年的心病。而这么快地找到出路,让他有些高兴得猝不及防。他不想给人这样的印像:这是一条馋嘴的饿鱼,见了饵就咬。
“诸公建起模范居住区,让哪些人去住呢?”刘宗祥不紧不慢地撒开折扇,慢慢地扇。天气很热,如果不是从江面上一阵一阵吹过风来,真是难忍难熬。一年四季,汉口难过的是冬夏两季。冬天往往干冷,又无北方那种烤火取暖的设施,老弱人等往往有冻馁道上的。夏天更难熬,其中以七八两个月最是热焰难挡,坐在家里都要不停地淌汗,至于在户外做活的,其苦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楼地处四官殿江边,白天有富含水分的江风不停地吹,晚上也就相对凉爽些。所以,夜晚沿江一溜排密密麻麻都是露宿的竹床、凉席;有那行乞者,或烂草包,或破麻袋,就地一铺,不要钱的江风吹着,聊可赚得一夜的筋骨舒坦。
听刘宗祥出语谨慎,周伯年晓得他心里头有一道防线。都是积年的商场老手了,对方的脑壳里头,什么时侯转什么圈子,大体可以估得个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