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后湖,醒得很晚。
后湖长堤从柏泉那边爬过来。远处,茫茫的苇荡湖面严严地被乳白的雾盖住,如一口大锅,锅盖虽被揭开了,热腾腾的水汽却恋恋地经久不散。乳白里掺着淡蓝的雾,有时像调皮的孩子,从这边苇丛的缝里钻进去,又从那边的苇丛钻出来;有时像一群顽皮的小羊羔,吃饱了喝足了,从这垛草堆滚到那堆草垛上。野鸬鹚换一换站酸了的腿,扁长的嘴壳时不时地甩一甩,像是对这团雾不停的逗撩很不耐烦,又像是嘴壳上积了太多的雾水,甩一甩要轻松许多。这几只野鸭子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也许感到雾太凉,下意识地把嘴壳插到屁股后头,抹一嘴壳的油,耐心耐烦地涂到背羽上,涂完,又把嘴壳深深埋进羽翅里。知更鸟很耐不住寂寞,时时向浓雾中伸伸长脖子,尖尖的喙左右上下探询一番,然后,作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眨眨小小的圆眼睛:“更儿──更儿──!”谁晓得这是几更呢?
太阳是这快土地上最清醒的。他按时从东边的苇丛中站起来。水腥气很浓的苇屑水雾占满一身一脸,他使劲地抖,仍然抖不清爽,只有这样头泡脸肿脸色苍白地往上爬。稠密而枯脆的芦苇被浓雾拥着,没有发出往日阳光暴晒下惬意的嘎吧嘎吧声,雾裹着芦苇,芦苇裹着雾,好梦正酣。太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又一股黏稠的寒气从脸上淌过,他似乎打了个寒噤,腾地一跃,终于跳上了半空。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个被浓雾裹得臃肿庞大的身影,举着被雾水浸得湿漉漉的榔头,在敲那截许久没有人敲过的铁轨。也许雾太浓了,钟声显得疲惫而沉闷。也许这钟声太执着,吃力地一寸一寸地撕开浓雾。浓雾开处,钟声又回复了浑厚和悠扬,终于,浑厚悠扬的钟声收到了四面八方的应和……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
这些应和,有铜锣,有犁铧,还有去掉木把的铁锨之类。这些应和声逐渐向大堤上的钟声靠拢,逐渐向这截铁轨靠拢。开始,这些逐渐聚拢的声音只闻声而不见人,逐渐,聚拢的声音终于驱开了浓雾,显出高擎着声音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是从后湖无数个星罗棋布的墩上流聚拢来的钟声,这是从后湖几千间茅棚草舍聚汇拢来的人群。浓雾渐渐离堤而去,隐进密密的苇丛里。大堤如同从水中浮出的长龙,黑压压的人群犹如龙脊,使长堤陡然长高了一截。那浑厚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浓雾还在隐退,太阳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润。黑压压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浆,从堤上慢慢地淌下来,沿着姑嫂树那条羊肠小路,向汉口城缓缓地流过去。沿途,从那些隐在芦丛湖荡中的茅舍里,又有人默默地汇进这沉闷的人流……
看了汉口同知府衙最后一眼,黄炳德像一只肉墩墩的蛾子看它刚刚弃下的茧壳一样,有一点轻松的追悼意味。一缕淡淡的非烟非雾的东西从身边飘过。他收回眼光,朝莫师爷拱拱手,坐进一乘小轿。莫师爷缩着脖子,硕大的黄板牙像征性地呲一呲,作出笑的样子,也拱拱手。“娘个希皮,捞饱捞足就开溜,把老子留下顶缸揩屁股守空庙──娘希皮!”因为莫师爷基本没有鼻子,所以,表示愤怒和不屑而需要皱鼻子时,只能缩一缩鼻孔。鼻孔一缩,缩开了窍,冷气敞进去了,一阵冷嗖嗖的痒痒从肺管里冲出来,对着正要上轿的前上司,很不恭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黄炳德再没有朝莫师爷看。一张连鼻子都没有的脸,有什么看头?他之所以还有耐性,对这张脸看这么多年,主要是看中了莫师爷的刀笔手。这只手能把死案子做活,把活案子做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把没有油水的案子做得油水直冒!人有了这种本事,你还在乎他脸上有没有鼻子?即或是整张脸都没有了,又有何妨呢!黄炳德上轿之前心情很好,根本无暇去品味莫师爷呲黄板牙和打喷嚏的意义。无官一身轻。先候补几天再说。古人的有钱买得浮生半日闲的话,真是深藏玄机呢!黄晃晃、白花花的死东西已先运走了,再走这一百多斤的活人。这样走,走得多轻松,多潇洒!青衣小帽,素轿一乘,亲随两个,宦囊就在亲随身上背着,明明白白,清清白白。“你陶渊明可以唱归去来,我黄炳德就不能唱悠然见南山么!”轿子一颠一晃,颠晃出许多诗意来。
“为何不走了?”黄炳德感到没有走好久,轿子就停住了。又没有落轿──这就怪了。
“您家等一下。”一个走在轿后的亲随看到轿帘掀动,抢上一步,把轿帘撩出一条缝,从缝里把头伸进去,“您家莫慌,莫把脑壳伸出来。”
“么事?”
“像是后湖的农夫和渔民都涌到城里来了,他们就在旁边走。听说是为丈量么田地的事情……”亲随小声地把外头发生了什么告诉黄炳德后,抽出脑壳,指挥轿夫抬着轿子朝一条鸡肠小巷穿。
“停下来,停下来!”黄炳德连连跺脚。
轿子在巷子口停下来了。黄炳德把轿帘撩开一条缝,看不清
楚,干脆掀开帘子。
“我的个妈呀!真是好险!”黄炳德口里呐呐,心里暗暗庆幸。如果晚一天交印,或者晚半个时辰出衙,就会被这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流给淹死了!只要一被他们堵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张中堂追究下来,刘老板送的银子都要吐出来还不说,搞不好来个送吏部严勘,一辈子的饭顿时就算吃完了!
从后湖缓缓流来的请愿人流,像一股沉闷而炽烈的岩浆,向着汉口城的循礼门淌。守城的门卒发觉气氛不对,正准备把城门关上,阻止这股熔岩涌进来。可一来由于城门长期是个摆设,好多年来基本上没有关,陡然要关,吱吱嘎嘎好半天关不拢;二来也是守戍长期赋闲手脚不麻利,城门还没有关上一扇,请愿的人流就涌进城了。现在,请愿的人众每人手持一柱线香,形成大白天汉口城香火长龙的奇观。黄炳德看得呆了,肥厚的脊背上沁出的冷汗,内衫子湿叽叽地贴在背上,刚才的庆幸感消逝殆尽,满脑袋都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股憋着愤怒的人流浮举起来,向不可知的深渊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