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刘宗祥正与同知府的师爷说话。刘宗祥穿一套派力司深蓝色小燕尾服,里头的白衬衫领子处结一蝴蝶结,显得庄重、利落。刘宗祥是在洋教的,官府视他为半个洋人,对他洋打扮、洋作派早已见惯不惊。当然,要仿效他也很难。不在洋教,不在洋行混事的,剪辫子恐怕就是大忌,而拖着辫子穿西服打领带,一定很可笑。
天下师爷出绍兴,无绍不成衙。这话果然有理。汉口同知府的莫师爷就是地道的绍兴人。他不会汉口话,官话里头掺一些夹舌根咬舌尖的下江话,听起来总有些“嘁嘁嚓嚓”敲小镲的味道。莫师爷属于汉口人嘲讽的“两头一掐,炒不了一碟子”的小个子身材。生就一张倒三角的尖削脸,脸上绝无多余的肉,且脸颊向里陷进去。小星眼,袖珍猫鼻,就是嘴巴大,加之他长得没有下巴,牙巴骨像是从下嘴唇处直接转弯长上去了。这样精致且不凡的长相,扣在头上的那顶小小的瓜皮帽,看上去都太大,显得眉际以下没有了内容,唯有一张似乎是凭空悬在帽子下的阔嘴在那里张张合合,仿佛半空里一个深邃怪异的黑窟窿在动。这形象不能往深处想,往深一想,容易让人毛骨悚然。
“张妈,么样还不点灯咧?”进门点头打招呼,秀秀觉得莫师爷坐在避光处的脸相特吓人,就岔开去喊张妈。冯子高接上去同莫师爷打哈哈。
“莫师爷,把您家拖步了哇!”莫师爷虽然不会说汉口话,听倒是听得懂的。
“哪里,哪里话!随便玩玩么,说不上劳累的,说不上的!冯先生,仙风道骨,今犹胜昔了哦!”
“莫师爷谬奖了,几根贱骨头而已哟!”这边刚点上灯,厨房就催可以开饭了。刘园很少接待成批的客人就餐。私家花园的雅致,除了园林山石亭台水榭的出奇见巧之外,三五人的雅聚小酌也能使景物活泛起来。人一多,吆五喝六,“五奎手”、“八匹马”、“哥两好”地一闹腾,只能是亵渎佳景、暴殄天物。
菜都做得很精致,也很实在。珍珠元子,挂黄鱼丝,香菇兔丁,菊花鸡,鸳鸯蛋,腐竹焖牛肉,红烧洄鱼,炸猪排,四个冷碟子外加一青花瓷钵八珍脚鱼汤。
莫师爷于饮食一道,看来颇有心得,不是那种随便下筷子的角色。香菇兔丁只搛香菇,腐竹焖牛肉只搛腐竹,八珍脚鱼汤只用汤瓢舀汤,对菊花倒是赞不绝口。
“花黄鸡乌枸杞红,色香味形皆上乘!刘先生,您这是人间天上呢!此味只应天上有,天上有呵!”灯光下,喝了几小盅酒,脸上有了些色,莫师爷的脸才有了轮廓。他喝汤喝酒的动作都相当斯文。每舀一瓢,都以小碟承匙,慢慢送到嘴边,每一盅酒,喝时都双手向人虚让一让,作出以袖掩杯的样子。但每次喝完,那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阵吧嗒,这一吧嗒就吸引人向他的嘴巴看。
“这人倒是不会藏拙,连扬长避短的道理都不懂,居然还吃师爷这碗饭!”冯子高的眼神就有些嘲讽了。刘宗祥却觉得师爷的城府很深。这是一种于前途绝望、于眼前不满因而敢于恣肆放纵,并以这种放纵恣肆掩盖城府的人。这种人如果是君子,可以一副清高孤傲对人,但他们又可以很快从君子跌出小人的脸谱,逼急了,就成为那种杀无肉剐无皮的比小人还要小人的癞皮。
“莫先生,看起来您家与我之间,说话办事以窄巷子里头赶猪直来直去为好。”刘宗祥端起一杯酒,与莫师爷做了个碰杯的动作,见莫师爷点点头,阔大的嘴露出赞许的笑,就接着说下去。“上次后湖清丈,多蒙师爷从中鼎力,刘某感激之余,薄有表示。秀秀噢,前天封好的五百两银子,送莫先生当酒钱。”刘宗祥呡一小口酒。他喝的是葡萄酒,用的是一只高脚玻璃杯。这种透明镂花的玻璃杯汉口还不多见。莫师爷还是忘不了他的绍兴加饭,冯子高喝的是茅台酒。秀秀本来以茶代酒作陪,但莫师爷死活不依,一张阔嘴一张一合地数落,不满意。秀秀不得不也换成葡萄酒,但不敢用大高脚杯,与冯子高一样用小酒盅。